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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评传_刘忆江【完结】(13)

  大力提倡程朱理学,清代始自康熙。在皇帝倡导下,涌现出一大批理学名臣,如魏象枢、43魏裔介、44熊赐履、45汤斌、46李光地、47陆陇其、48张伯行49等,君臣孜孜为学,励精图治,开风气之先,揭开了康雍乾盛世的序幕。此后程朱理学一直高踞主流意识形态的地位。提到理学名臣,道听途说者往往为偏见所惑,认为这些人大多是些道貌岸然,满口教条,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假道学。其实不然,他们大多是学识渊博,个人修养很高,勤政廉洁的人。这些人虽然也是经过科举这道门槛进入仕途的,但八股制艺不过是个工具,得鱼忘筌,用过就丢掉了。皇帝没有教主的地位,帝国也没有统一编定、强制推行的教科书,所以学术仍有自由思想的空间。名臣宿儒的真学问源自研读原著,而非八股教条。譬如理学名臣张伯行所为,就很有代表性,其“方成进士,归构精舍于南郊,陈书数千卷纵观之,及小学、近思录、程朱语类,曰:‘入圣门庭在是矣。’尽发濂、洛、关、闽诸大儒之书,口诵手抄者七年,始赴官。”50这些在科举考试竞争中脱颖而出的尖子,都是头脑极聪明之人,是精英中的精英。程朱没有真思想,真学问,他们会自觉自愿地服膺理学并在实践中卓有建树?不可能嘛!交代了上述背景,读者就可以明白曾国藩为何会有“不学如故”的警语了。八股制艺并非真学问,京师士大夫风气所至,必会将他带入程朱理学。

  自道光二十二年起,他开始致力于程朱之学。当时与之往来频繁、相与切磋学问者,主要有陈源兖、冯树堂、吴廷栋、何桂珍、窦垿、邵懿辰、汤海秋、黎吉云、朱琦等人,大多是翰林院的同事。而在问学修身上,对他影响最大者有两人,一为唐鉴,一为倭仁。

  唐鉴(1777~1861),字镜海,湖南善化县人。嘉庆十四年进士,改庶吉士,授检讨,累官御史、府、道、臬、藩,后内召为为太常寺卿。鸦片战争时,曾上疏弹劾琦善、耆英等误国,“直声震天下”。51在学问上,唐鉴宗尚程朱之学,躬亲实践,是当时众所公认的大学者。曾国藩认识到自己的毛病在于散漫无恒,在与朋友的闲谈中,听说“静海先生每夜必记‘日省录’数条,虽造次颠沛,亦不闲一天,甚欲学之”。52从日记中看,曾国藩开始向这位前辈问学,始于道光二十一年七月。

  至唐镜海先生处,问检身之要,读书之法,先生言当以《朱子全集》为宗。时余新买此书,问及,因道此书最宜熟读,即以为课程,身体力行,不宜视为浏览之书。又言治经宜专一经,一经果能通,则诸经可旁及。若遽求兼精,则万不能通一经。……又问:经济宜何如审端致力?答曰:经济不外看史,古人已然之迹,法戒昭然;历代典章,不外乎此。又言近时河南倭艮峰仁前辈用功最笃实,每日自朝至寝,一言一动,坐作饮食,皆有札记,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检者皆记出。……又言诗、文、词、曲,皆可不必用功,诚能用力于义理之学,彼小技亦非所难。又言第一要戒欺,万不可掩饰云云。听之,昭然若发蒙也。53

  唐鉴于他的点拨作用,用曾国藩自己的话来说,是“昭然若发蒙也”。蒙者,幼稚无知也。旧时称学前儿童为童蒙,教儿童识字读书称为发蒙。曾国藩以此作譬喻,可见这番谈话对他震动之大。此后一段时间内,他之读书修身,处处以唐鉴所言为法,可说是亦步亦趋。譬如唐鉴自称最喜读《易》,曾国藩也开始读《易》;唐鉴每日省身自检,写入日记,曾国藩也开始于日记中自省;唐鉴讲要戒欺,曾国藩亦将每日不善之念,不良之行,一一录入日记,作为警诫。对于不良的生活习惯,则痛加戒除,譬如砸掉水烟袋,从此戒了烟。

  由唐鉴之指引,曾国藩又向倭仁求教修身的功夫。倭仁(1804~1871),姓乌里齐格氏,字艮峰,号艮斋,蒙古正红旗人。道光九年乙丑科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编修。累官大理寺卿、光禄寺卿、工部尚书、大学士,为咸丰同治年间著名的理学大师。曾国藩向其请益时,倭仁任詹事府詹事。他指授的途径是:研几。研者,研磨,引申为穷究事理;几(幾,音机)者,乃《易经》中的术语,指事物发端之隐微。宋儒则用为理学和伦理的概念,指称人心中的善恶之念。54倭仁告诉他,人心善恶之几,与国家治乱之几相通,并指示他要马上作日课,不宜因循,55并允诺检视其日记兼作批语。

  所谓日课,其实就是每日反躬自省的日记。一言,一行,一念,无不要以善恶之良知来衡量,也就是先儒曾子所言,吾日三省吾身的意思。下面我们从国藩的日记中摘录若干条,见识一下当时风行于士大夫之中的修身砥砺功夫,也看看曾国藩从中获得了哪些教益。

  教益之一,为人勿为刻薄。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三日日记:“岱云来,久谈,彼此相劝以善。予言皆己所未能而责人者。岱云言余第一要戒‘慢’字,谓我无处不著怠慢之气,真切中膏肓也。又言予于朋友,每相恃过深,不知量而后入,随处不留分寸,卒至小者龃龉,大者凶隙,不可不慎。又言我处事患不精明,患太刻薄,须步步留心。此三者皆药石也。”56日记中所说的岱云,即陈源兖,湖南荼陵人,戊戌科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同乡、同年且同事的关系,使二人极为亲近,几乎无日不相过从。陈源兖为人耿直,有一则轶事记载了他的方正不阿。据说某科会试,首辅穆彰阿之子与试,时任分校57的十八个人(包括陈氏)全都是穆彰阿的门生,十七人均想借机帮衬,可卷子恰恰分到了陈源兖手中,阅卷后“以艺劣未呈荐。同事物色之,且以(实)情告,先生加批抹焉,时相无如何也”。58

  谈话中陈批评他争强好胜,待人刻薄,实有所指,见于曾国藩初九日的自省之中:“小珊前与予有隙,细思皆我之不是。苟我素以忠信待人,何至人不见信?苟我素能礼人以敬,何至人有慢言?且即令人有不是,何至肆口谩骂,忿戾不顾,几于忘身及亲若此!此事余有三大过:平日不信不敬,相恃太深,一也;此时一语不合,忿恨无礼,二也;龃龉之后,人反平易,我反悍然不近人情,三也。恶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此之不知,遑问其他?谨记于此,以为切戒。”59倭仁的批语,于陈大加赞赏:“直哉,岱云可敦友谊。”于国藩亦予以肯定:“自反极是。”60

  与之龃龉者名郑敦谨,字叔厚,号小珊,湖南长沙人。道光十五年进士,改庶常,散馆授刑部主事。小珊通医术,常为曾国藩家人诊病,因一言不合,两人竟恶言相向,虽说由湖南人的火爆脾气使然,但小珊年长曾国藩近十岁,又是同乡而兼前辈,曾国藩所为实在有违厚道。竹亭公得知此事后,亦于家信中责备他,要他尽速改过,到小珊家当面自认不是。61之后,曾国藩借小珊前来拜寿之机,主动谢罪,并与陈岱云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前隙尽释矣”。62

  与小珊同住的金藻(竺虔),是曾国藩甲午乡试的同年兼同乡,亦与之“有面善心非之隙”。63癸卯正月初二金等来曾国藩寓所拜年,饭后,两人因小事口角,曾国藩“大发忿不可遏,……虽经友人理谕,犹复肆口谩骂,比时绝无忌惮”。事后自省:“我自蓄此忿,仅自反数次,余则但知尤人。本年立志重新换一个人,才过两天,便决裂至此,虽痛哭而悔,岂有及乎!真所谓与禽兽奚择者矣。”64自省归自省,心中的怨恨却难以化解。两个月后,金藻外放福建,在酒席中听到有人贬评金,曾国藩“口虽不言,心窃欣之”。65此种心态,也是普遍存在的一种人性缺陷,很难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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