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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评传_刘忆江【完结】(14)

  教益之二,待人以诚,不可言不由衷,流于作伪。十月初四日,“吴竹如来,长谈,彼此考验身心,真畏友也。”吴廷栋,字竹如,安徽六安人,道光五年乙酉科拔贡,通医术,时任小京官。道光二十年六七月间,曾国藩病困于京师客店,全仗吴廷栋的诊治与同乡欧阳小岑的护理,方逃得一条性命,三人从此结为挚友。吴廷栋嗜好宋儒义理之学,两人一度过从甚密,“来则作竟日之谈,所言皆身心国家大道理。”66此番两人大谈做人之道。事后反省,曾国藩认为自己夸夸其谈,却一条都没有做到,“而言之不怍,岂不愧煞!”

  吴廷栋走后,黎吉云又来,“示以近作诗。赞叹有不由衷语,谈诗妄作深语,己所不逮者万万。”黎吉云,字云征,号月乔,湖南湘潭人。道光十三年癸巳科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编修。与曾国藩是同乡兼前辈的关系。“妄作深语”,意为故作高深;而赞叹之辞并非发自内心,言不由衷,则待人不诚,犯了虚伪的毛病。

  晚间访何绍基,“酒后,与子贞谈字,亦言之不怍”。怍,脸红惭愧的意思。谈字(即书法)何至于要惭愧?在于朋友是书法大家,自己有班门弄斧之嫌。何绍基,字子贞,湖南道州人。道光十五年乙未科举人,联捷成进士,改庶常,散馆授编修。历典福建、贵州、广东乡试。何绍基学识渊博,“于经史、说文考订尤研审,旁及金石图刻律算,实事求是,识解精超文字。……性夷白,与人无町畦。见不善必面斥;改,复如初。故人咸亲其和而惮其峻。”67面对这样一位同乡兼前辈,曾国藩虽收摄少言,可仍不免于言不由衷。故于当日反省曰:“一日之间,三犯此病,改过之意安在?”68

  十四日,他于日课中再做反省:“客来,示以时艺,赞叹语不由衷。予此病甚深。孔子之所谓巧令,孟子之所谓,69其我之谓乎?一为人情好誉,非是不足以悦其心,试思此求悦于人之念,君子乎?女子小人乎?”结论是:“我诚能言必忠信,不欺人,不妄语,积久人自知之。不赞,人亦不怪。……苟有试而誉人,人且引以为重。若日日誉人,人必不重我言矣!欺人自欺,灭忠信,丧廉耻,皆在于此。切戒!切戒!”70

  曾国藩还有位畏友,名邵懿辰,字蕙西(又字位西),浙江仁和人,出身举人,时任军机章京。邵氏“性故憨直,往往面折人短,……无问新故、疏戚、贵贱、时否,一切蹙额相,人不能堪”。71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在曾国藩家吃过早饭后,邵懿辰不客气地给曾国藩指出了几条毛病:“蕙西面责予数事:一曰慢,谓交友不能久而敬也;二曰自是,谓看诗文多执己见也;三曰伪,谓对人能作几副面孔也。直哉吾友!吾日蹈大恶而不知矣!”72

  其实,言不由衷,滥加溢美,不懂装懂,故作高深,妄发议论,待人虚以委蛇,等等,实在是人类的通病,不足深责。稍稍注意我们四周的人群,这类行为比比皆是,以至于大家都习焉不察。其实,生活于现实中之人,不可能做到表里如一,明净如水。儒家所说的诚,无非是一种理想境界,可望而不可即,是伦理世界中的自在之物,只能通过刻自反省,向这种境界努力,以有效地减削人性中的伪。此风于今尤烈,小有所成,即沾沾自喜,唯恐他人不知。更有所谓包装、炒作之说,当今媒体中,自我表扬者,大言不惭者,四出作秀者,阿谀奉承者,无时不有,无处不在,几乎成了当代人的存在方式。曾国藩等地下有知,怕是会更加郁闷吧。

  又十月初五日,“走冯树堂处,看树堂日课,因与语收摄之方,无诸己而责诸人,可耻!且谈时心有骄气,总由心不虚故。”73冯卓怀,字树堂,湖南长沙人。道光十九年己亥科举人,会试屡试不中,滞留京师,坐馆为生。后曾任四川万县县令。其“为人古执,不通世情,好面折人过”。74冯树堂与曾国藩同在十月初一开始日课,对于身为翰林的曾氏,他抱有极大的敬意。“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如兄,敬我如师。”75所谓收摄,收拢,保持也,讲的是心无外骛,静心自省的功夫。在对他礼敬有加的冯树堂面前,曾国藩不觉犯了好为人师的毛病,大谈收摄的方法,事后自省,自己恰恰在收摄身心上做得很差。自己做不到,却仿佛行家里手般指授与别人,是为不诚。之所以会如此,无非冯是举人,曾是翰林,在出身低于自己的人面前,人往往会不虚心,以是不免“心有骄气”。76这也是有点地位、学问的人的通病。而在做人上,以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要求别人,非但有违恕道,而且大有“作伪”的味道,长此以往,会堕于下流,确实值得他警惕。

  教益之三,毁誉名利当头,不可患得患失。十月初八日,曾国藩为何子贞的画作题诗。晚间自省,“我作诗之时,只是要压倒他人,要取名誉。”“何丹溪77来,久谈,语多不诚。午正,会客一次,语失之佞。……灯后,何子贞来,急欲谈诗,闻誉,心忡忡,几不自持,何可鄙一至于是!此岂复得为载道之器乎?……与子贞久谈,而言之不怍,又议(论)人短,顷刻之间,过恶丛生,皆自好誉之念发出。”早间题诗,晚间急于知道朋友对题诗的评价,本属人之常情。可听到称誉,竟心忡忡不能自持,则好誉之心深矣。又议论他人短处,凸现了自以为高明的心理。故国藩总结道:“凡喜誉恶毁之心,即鄙夫患得患失之心也。予此关打不破,则一切学问才智,适足以欺世盗名为已矣。谨记于此,使良友皆知吾病根所在。”78

  十月二十日之日课中,再反省自己好名之心:“又每日游思,多半是要人说好。为人好名,可耻!而好名之意,又自谓比他人高一层,此名心之症结于隐微者深也,何时能拔此根株?”79

  非但毁誉,名利也是如此。十月初十日,曾国藩赴翰林院同事汤鹏80家女儿的订婚宴,“座间,闻人得别敬,心为之动。昨夜,梦人得利,甚觉艳羡。醒后痛自惩责,谓好利之心至形诸梦寐,何以卑鄙若此!方欲痛自湔洗,而本日闻言尚怦然欲动,真可谓下流矣!”81我们知道,曾国藩羁旅京师之初,薪俸微薄,生活拮据,所以也很希望能有年节三敬补贴家用。别人得别敬,他觉得羡慕,是很正常的心理。然而日日反省自警,有助于克制名利欲望,养成一种平常心,曾国藩一生廉洁奉公,多少得益于这种日常的心身修养。

  教益之四,学问事功,要持之以恒,方能有所成就。翰林院是朝廷储才养望的地方,平时公事很少,大部分时间可以用来读书深造。研经读史,作诗练字……曾国藩原本也给自己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可京师朋友多,交际应酬多,稍一松懈,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一日,曾国藩年届32。次日,他感叹岁月流逝,做了首《三十二初度次日抒怀》。

  男儿三十殊非少,眼中云物知何兆,

  今我过之讵足欢!镜里心情只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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