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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学白汉生之死_胡发云【完结】(2)

  几年来,一直想写写白汉生。又不知如何落笔。渐渐地,快要将他淡忘掉。老同学们偶尔相见,也不再提起他。

  不久前的一天,参加一个老人的葬礼,突然想起白汉生的墓穴也在这座陵园里,便依着一点隐约的印象找去。墓区很大,变化也很大,找了很久,终于找到。那是清明过后不久,随处都还留着祭奠的痕迹。香钵里插着燃剩的香签,墓石上留着红色的烛泪,墓碑下摆放着枯萎的鲜花或落满尘土的绢花。还有那种红丝带。这是近两年兴起来的一种风俗,凡来祭奠,扫墓人都要在亡灵的墓碑上系一根数寸宽的红丝带,或许是驱邪,或许是吉祥,或许是表示这个长眠于地下的人,已经有人来探望过,不致显得冷清。远远望过去,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墓碑,好像都戴上了一条条红色的领巾,如同小学课间操的景象。白汉生的墓,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杂草,从墓石周边的缝隙里顽强地生长出来,铺展开去,让他那不大的墓穴沉沦于一团毛茸茸的青绿之中,别有一番苍凉的意味。白汉生是一座单人墓,是那种比较廉价的。形制粗陋,碑石单薄。和那些宽大的合葬墓、高档墓相比,像一个瘦弱矮小发育不良的孩子。碑文也很简单,只刻着“白汉生之墓 爱女白戈敬立”。不像大多数的墓碑,亡者成双成对,生者蓬蓬勃勃——儿子、儿媳、女儿、女婿率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数十个立碑者的名字布满小半块碑石,给人以儿孙绕膝功德圆满的感觉。

  白汉生的生卒年月是1949.5.26——1999.12.31,刚好是20世纪的整个下半页。一个人,就这样变成了两行数字。我想,他要再坚持一下,一个小时?或一分钟?就可以进入千僖之年了。

  我把手里那支白菊花放在白汉生墓前。想着这个多年前的老同学,突兀地在我们中间出现了,又突兀地消失了,如今成了一抔白骨,装在一只小小的瓷坛子里,掩埋于此地一尺之下,一动不动。

  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我们文博中学66届初三(二)的那一帮老同学中,白汉生差不多已经被人忘干净了。也是,数十年过去,连当初自己的同座是谁都常常记不起来,更何况他白汉生呢。

  白汉生在班上,是一个平平淡淡,可有可无的人。用他自己后来的话说,是小数点后面的人,可以四舍五入的。

  一九九三年深秋,赴美多年的陈雅红回汉探亲。在父母家呆了几天,看望了一些亲戚朋友,然后很强烈地想念起老同学来。于是,从她开始,一串二,二串四,班上那些各自西东的昔日同窗们,渐渐聚集到了一起,刮起了一股浓烈的怀旧风。

  陈雅红从初一进校到初三文革爆发,一直都是班上的文娱委员。陈雅红长得漂亮,能唱能跳,能编能导,人缘也很好,没有那种漂亮女生的骄娇二气。是女生的知心姐妹,是男生的梦中情人,这话是后来聚会时有人说的。说完之后,便有一些老男生厚着脸出来应承。出来应承的,多是胡闹,于是有人迫使几个真正的当事人出来认账。其中包括班长林松,学习委员章海翔和篮球队长大魏——这些都是当年班上德智体全面发展的男生尖子,似乎不到这样的档次, 连梦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陈雅红先找到了与自己一起插队的杨莲燕和吉莉莉。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开头的话题,当然是如今的容貌啊,体形啊,身子上的毛病啊,各自的境况,大人和孩子一类。杨莲燕和吉莉莉当年在班上也不是等闲之辈。杨莲燕是生活委员,小小巧巧,风风火火,掌管着全班同学的财经大权,买饭票,退饭票,收班费,收歌本钱电影票钱,一分一厘一清二楚。不知为什么,同学们曾用鲁迅《故乡》里杨二嫂的绰号“豆腐西施”叫过她,或许是杨二嫂向鲁迅索要过旧家具,或许是杨二嫂说话伶牙俐齿,也或许是仅仅因为她姓杨。不过杨莲燕对这个绰号坚决拒辞,本原挺和气的一个人,只要谁这样叫她,她都垮脸,结果终究没有叫成。这是我印象中唯一的一次没让一个绰号得逞的例子。

  杨莲燕的课桌抽屉里永远放着一只半爿课本大小的精致算盘。那算盘架子是红木做的,边框上细细地雕刻着一些花草,玲珑剔透。那算盘珠子是牙骨一类的材料,每一粒,也就和衬衣钮扣差不多大小。有的说是象牙,有的说是牛骨,玉润珠滑的,指头粗大的男生,很难只拨一粒而不动其他。凡有什么算计,杨莲燕那五根纤小的手指便在那小算盘上眼花缭乱地飞舞,像五个小丫头在跳橡皮筋,特别好看,让人想起玛雅可夫斯基的一句诗——工作着,是美丽的。杨莲燕由此又得了一个“小算盘”的美称。这一次,她倒没有怎么推却,就慢慢叫了下来。据说那算盘很有一些来历,杨莲燕的祖父,曾是汉口一家大药铺的老板,买下的里份都有好几条。有同学至今还住着她祖父房产,当然,那早已收归国有了。扫四旧开始,杨莲燕就把那只小算盘砸了,去文具店买了一把大算盘。后来聚会,有人还说起这事,说可惜了,留到今天,肯定是一件宝物。吉莉莉是数学课代表,数学在全班拔尖,特别是几何,空间想象力出奇地好。一些证明题,班上那几个最自负的男生,如果要用五、六步,她常常三步、四步就完成,她有一种直达本质的灵感,因此被人戏称为“三步”。吉莉莉聪明,便有点恃才傲物,出语尖刻,在男生女生中,都不太讨人喜欢,她也不在乎,我行我素。直到文革,她父亲被揭发出来是一个叛徒,才一夜间变了一个人。杨莲燕则平和快乐,无微不至,是一个大伙儿全离不开的小管家婆。这三个全然不搭界的女生,是如何走到一起去的,至今是个谜。

  杨莲燕如今在一个单位做办公室工作,依然是一个管家婆。恢复高考后,吉莉莉果然考上了数学系。她原来在父亲的一家大型企业当化验员,毕业后,便回去那儿的职工大学当了数学老师。两人都还衣食无虞。只是吉莉莉没能在数学上有所建树,是她一直心有不甘的。

  三个女人一台戏。说着说着,就说起当年初三(二)那些老同学。吉莉莉和杨莲燕虽然一直就在本地生活,可说起老同学,几乎和陈雅红一样,所知不多。往日经历的事情,经过多年酝酿发酵,滤去了狂热、争斗、龃龉和伤害,已经变得醇香诱人。对如今未知的事情,也生出许多记挂与猜想。还有什么比人物的命运变幻更让人好奇的呢?于是,通过吉莉莉和杨莲燕,找到了陈雅红当年“锷未残战斗队”的三、四个革命战友。“锷未残”都是几个出身不太硬朗的班干部,为了要革命,意味深长地用了毛主席诗词中的这几个字,为自己的战斗队命了名。几个当年的革命战友又提供了另一些老同学的下落及联系方式。于是,就有了初三(二)的第一次同学聚会,也就是后来被称为“东湖一大”的那一次聚会。那次一共到了十一个人,五个女生,六个男生。比当年党的南湖一大只少一人。

  那次聚会我正在外地,回来后,他们找到我,满怀激越地复述了当时种种动人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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