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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学白汉生之死_胡发云【完结】(3)

  那是一个深秋,天阴着,通往湖边的林荫道上,铺满阔大的梧桐叶,一阵凉风刮来,又有一些黄叶飘落,很有一点沧桑感。

  这样一个怀旧的季节,这样一个怀旧的天气,这样一个怀旧的场景,男生女生们三三两两,踏着沙沙的落叶,向湖边走去。

  东湖是大家在念书时常去的地方,春游秋游,队日团日,及至文革后期,大家预感到要风流云散的前夕,都会到这个地方来。恋爱了,失恋了,也会到这儿来,走走,坐坐。一眨眼,当年那些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齐齐整整地都过了不惑之年。离散二十多载,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大家感慨不已,唏嘘不已,说了许多难忘的往事。

  那天到来的人,除了陈雅红她们“三仙姑”,还有另外两个女生,一个是在小学当老师的钟惠,一个是在银行做信贷员的马玲玲。六个男生大多也混出了个人模人样。职务最高的是老班长林松,在区工会当宣传部长。职称最高的是原来班上那个“自由主义分子”姚一平,在大学做法学教授,据说还给几家大企业做着法律顾问。沈志秉在当外科医生,柯小在区税务局,王言开在一家中型企业当一个中层干部,悲壮地坚守着那风雨飘摇中的烂摊子,按他的说法,正在一步步把企业送进火葬场,等待壮烈牺牲的那一刻。李宗明在火车站附近开了一家水货服装店,给南来北往的民工提供一些比较适合城市生活的廉价衣物。门面不大,平平和和。这些同学,大多在一定的时候有过相关的往来,比如谁找谁联系孩子上学,谁找谁给家人动过手术,谁找谁谈过贷款事宜,谁找谁咨询过打官司的事,谁在李宗明的店里买过跳水价的西服等等等等。总之,还是一些有资格让人相求的人。大家在匆匆岁月中匆匆相见,为着一些实际的事物,总是没有功夫抒情。

  到了湖边,租了一条渔家木船,缓缓荡到湖心,天庭低垂,烟波浩淼,浪涌拍打船帮,木浆吱呀作响,一阵阵惆怅一阵阵温暖涌上心头。陈雅红突然轻轻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

  就在那次“东湖一大”上,有人提出来,趁着陈雅红回国的东风,将原初三(二)的同学能找到的全部找齐,搞一次大聚会,还要把当年的班主任和任课老师都找到。建议一提出,大家都兴奋不已,如同找回自己的青春少年一样,立即开始回忆全班同学的名单。说是忘了,忘了,全忘了,却又随着一件件往事,一个个场景,一句句当年的经典话语,甚至一种种食堂饭菜,那些遥远又亲切名字,竟一个一个的直往外蹦。蹦出一个,大家就欢呼一声,小算盘杨莲燕便在小本本上记下一个。同窗三载,朝夕相处,文革两年,风雨与共,有的后来还在乡下同一个锅里吃了几年饭,怎么会真的就忘了?最开始被记起来的,大都是一些班上的风云人物,班干部——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宣传委员,文娱委员,体育委员,生活委员……团干部——团支部书记,副书记,组织委员,宣传委员,团小组长……然后是学习尖子——语文课代表,数学课代表,物理课代表,化学课代表,英语课代表……体育明星——篮球的,足球的,乒乓球的,短跑的,长跑的,跳高跳远的……文艺明星,唱歌的,朗诵的,吹笛子的,拉小提琴的,画墙报的,写美术字的,编相声快板枪杆诗的……再就是相貌、语音、习性、衣着各有特色的……

  回忆说笑间,杨莲燕已经在她的小本本上记满了好几页。数了数,全班五十一个人,纸上到齐了五十人,只差一个。真是一个令人欢欣鼓舞的成绩。高兴之余,大家终究有点遗憾,五十个人都记起来了,就那一个,怎么会记不起来了呢?有一个老同学遗失了,让人心里多少有些怅然。大家似乎非要与自己的记忆力较量一番似的,又开始新一轮苦苦回忆,谁跟谁同座,谁跟谁上下铺,谁跟谁课间操前排后排……竟然还是记不起来。这时有人叫了一声:“白菜!大白菜!”一声白菜,几个人也恍然大悟地喊道:“大白菜!”,有人依然没有明白这白菜大白菜究竟是什么意思。有人说:“就是那个绰号叫大白菜的……叫白,白什么?”那时的同学,人人都有绰号,有人还有好几个,不同时期,不同情景,不同地叫。到得后来,一些同学只被人记住了绰号,尊姓大名倒给忘了。终于,小算盘犹犹豫豫地说:“白……汉生?”“对对对,白汉生,白汉生!”大家似乎挽救了一个革命战友一样高兴起来。由此,著名的文博中学66届初三(二)全体在册同学的名单回忆齐全。由此,一个已经从著名的文博中学66届初三(二)的记忆中消失掉的白汉生同学便被历史地发掘出来。

  这次回忆名单,小算盘贡献最大,她一个人记起来的,比所有人加起来还多,获得最佳记忆奖。小算盘说,你们也不想想,当年,你们一个个在操场上踢毽子,打排球,我就在教室里盘你们的名单,这个三角,那个五分。

  说实话,如果没有人提起,我这一辈子大约不会再想起白汉生来的。但是,一当被人提起,这三个字就变成了一串串遥远又亲切的回忆。当初,我和他都是班上不多的走读生之一。放学后,有一段同路。有时我们一起回家,有时各走各的。有时候,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响了,他会走到我跟前,悄声说,走?我要有点什么事,他就会说,我在校门口等你。等我完事后,走到校门口,就可以看到他站在大门外的那棵槐树下。然后我们就一起走。初一的时候,他还喜欢用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初二就不再搭了。那时候,我们还在一年四季吃不饱的岁月里。初中生,一个月三十斤定量粮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没有别的油水,第四堂课,人就饿得有点发晕,连话都不愿意多说。有几次,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煮红薯,趁无人看见的时候,塞到我手里。煮红薯放凉了,比热的甜,比生的绵,很好吃,又解馋又顶饱。当时那种感觉,说它是人间珍肴也不过份。只是那红薯皮有点咸味,可能是在口袋里放的时间长了,也可能是手上的汗水。但也舍不得撕去。许多年后,回想起来,还恍然如昨。白汉生家有亲戚在乡下,常常给他们送一点乡土吃食来,他家子女多,以聊解饥馑之苦。后来和白汉生见面之后,我还说起这事。他也对我说起许多当年的故事,有的我记了起来,有的全然忘了,忘得一点影子都没有。

  大家又记起了大白菜的来历。当年同学的绰号,有的有极精彩的典出,有的却很随意,不太讲什么道理。比如黄瓜,就是因为姓黄。南瓜,就是因为名字里有个南字。不经意被人叫一声,传了开去,就叫成了习惯。我记得几年间,班上绰号属于瓜类的,不少于五、六个,男生女生都有。白汉生曾经被叫过白兰瓜。大约那是一个瓜菜代的时候,瓜果菜蔬对大家的刺激太深。

  白汉生的“大白菜”绰号,诞生于文革初期,当时,高三的同学贴出一张大字报,说市委派下来的工作组犯了方向路线错误,有人说是毒草,有人说是香花。很快分成两派,死打活缠,誓不两立,谁见了谁都要喝问一声,你的观点,香花还是毒草?仿佛是查哨的对口令。有人问到白汉生,他一愣,急急地说,不是香花……也不是毒草……是,是大白菜。发问者一时懵住,旁观者哄然大笑。从此,白汉生便得了一个“大白菜”美称,一时间传遍全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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