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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17)

  关于当时的情况,爸爸曾有《望江南》两首记述:

  逃难也,万事不周全。袍子脱来权作枕,洋火用后当牙签,剩有半支烟。

  逃难也,行路最艰难。竹子心中藏法币,棉鞋底里填存单,度日如经年。

  且说船经衢州到达浙江边境常山,我们要往湖南长沙,必须舍船登岸,改乘汽车到玉山、上饶,再作道理。可是,16个人,加一个“失而复得”的外婆,老小共17人,行李也增加了,要搭车谈何容易!爸爸很焦急。我照常若无其事,只记得自己忽然胸口痛起来,告诉了妈妈,她说大概是刚刚吃过汤团,胃痛了吧。逃难略安定后问过医生,医生说大概是“神经性”的,也就一直让它伴随了我一生。

  忽然,好消息来了。爸爸遇见了石门县立第三小学校时的同学魏达三(在石门镇上被日寇的飞机炸死)之弟魏荫松。关于这一节情况,当时我一无所知,只知道后来有了车子。车子是怎么来的,不知详情。幸亏1980年我开始研究爸爸时打听到魏荫松先生的通信地址,去信问了。让我把他当年12月23日复信中的一段引用在下面吧:

  当时我在常山浙江省公路管理局汽车修造厂工作。一天早上你父亲在我工作单位对面的商办常玉汽车公司购车票,拟去玉山。因该公司只一辆汽车,每日往返常山———玉山一次,座位不多,搭车的人很拥挤。你们全家人多,没法买到车票。子恺先生偶然遇到了我,喜出望外。经我们晤谈后,我请他把全家人从常山船上接到我宿舍里暂住。我即与汽车修造厂负责人商量借用大汽车一辆(汽油自费),因白天部队要扣车运兵,当天晚饭后我请同事两人连我共三人,由常山开车至上饶。这天晚上天雨,送入旅馆。在旅馆稍事休息,当晚回程由我驾驶开车回常山,天将亮了。我记得这次车上人数很多。你们全家中有你的外祖母,你姑母满先生,还有……自从这次我送你们全家至上饶分别后,后来我自浙江去贵阳工作时在广西宜山曾与你父亲会过面。当时你父亲和你哥哥邀我三人曾共过餐。抗战胜利后,1948年我在杭州结婚时,你父亲曾给我做过证婚人。后来一直没有会过面。子恺先生与我家兄系小时候同学,我在石湾时一向熟悉。……

  多亏这位魏先生详细描述当时情况,给我留下了宝贵资料。

  我们坐的是卡车。偏遇大雨,虽然有篷,人太多,坐在边上的淋湿了衣服。到了上饶旅馆里,就把衣服脱下来在炭盆上烤干———我们都只有一套衣服啊!

  据章桂哥回忆,到上饶已是1938年1月了。

  啊,我忘了爸爸写的那首逃难打油诗了。记得有下面几句:

  兰溪曹聚仁,浑身穿军装。请客聚丰园,忠告两三声。

  你们到长沙,想也不要想。三个勿相信,偏生犟一犟。

  (吟按:“勿”用作“不”的意思。“声”念“商”音)

  ……荫松有汽车,冒雨奔出省(吟按:“省”念“赏”音。)

  ……发只炭火盆,困在竹榻上。(吟按:指上饶旅馆)外

  面敲门问:“有否花姑娘?”……

  打油诗虽然残缺不全,总是爸爸所作,不能不记。

  到萍乡被挽留住了

  再下一步怎么办?汽车极难雇到。十余人中有老幼,无法分班搭车。只得又改坐船。记得船经南昌时,日寇的飞机正在南昌上空投炸弹。我们吓坏了,爸爸镇定自若,满娘则不断地念佛。船远离南昌境后,大家才松一口气。

  据章桂哥在文中的回忆,那时走的路线是:

  从上饶坐船经余干,过鄱阳湖、南昌、樟树镇,至宜春,弃舟登陆,宿小客栈。因无客车,只得攀上货运列车,到萍乡已是半夜。火车不再往前,大家只得下车。站上人员要我们从南昌开始补票。我因年少气盛,与他们争了起来。子恺叔上前相劝。同时,火车站的站长也闻声赶来,彼此通姓名,子恺叔递过名片,站长非常客气,非但免补车票,还代为在旅馆订了房间。站长告诉子恺叔,上海立达学园的学生萧而化,是萍乡人,与他相识。站长还打了电话去通知。第二天一清早,萧先生就来探望子恺叔。原来萧先生夫妻都是立达学生,萧家是萍乡望族。他们夫妻热情挽留,一定要子恺叔在萍乡过春节。盛情难却,子恺叔就答应了。不久,我们从城里迁到暇鸭塘萧家祠堂,度过了流亡中的第一个春节。

  以上的回忆应该是正确的。不过我得补叙一下:船到樟树镇时,我们曾上岸去。我的左耳下和脖子前长了一些包。爸爸带我在街头找个土郎中用刀替我割除了,涂点药。后来果然没事了,只留下了一些不甚明显的疤痕。

  爸爸在樟树镇竟遇到了好朋友教育家郑晓沧先生。据先姐说,郑先生是爸爸住在杭州田家园时初次来访的。我对郑先生印象较深的是建国后的一件事。那时他来上海,和爸爸一起去观赏淮海路上的霓虹灯,啧啧称羡不已。爸爸后来对我说:

  “郑晓沧先生是《小妇人》的译者,其实郑先生曾留学美国,见多识广,见过的霓虹灯比淮海路的一定辉煌得多。但他却像“小妇人’一样天真地赞叹。如果我们都能学到他这种人生观,就会天天开心,天天幸福。”

  这番话,我细细品味,很有道理。人就是应该这样生活!

  却说爸爸和郑先生互道流离情况后,郑先生告诉爸爸:有火车可通。本来我以为那时我们就舍船登陆,改乘火车。但章桂哥写的是到了宜春才搭火车的。

  火车到达萍乡的情况,在章桂哥文中已有交代。爸爸在一路上,真的是“艺术的逃难”,都是靠他艺术家的名望取得了种种帮助。

  萧而化夫妇的一片盛情难却,我们就在萍乡住下了。萧先生的太太叫吴裕珍,所生两个女儿,像洋娃娃一样漂亮,深深地吸引了我们姊妹四人。萧先生把我们安排在萍乡彭家桥暇鸭塘萧氏祠堂内,那宅子是很宽敞的。

  从萍乡去暇鸭塘有很长的路程。我不知逃难群中别的人是怎么去的。我们老弱则可以享受坐车的待遇。可那是一辆独轮车。九岁的我、外婆、丙婶妈抱着幼小的周传农,再加上并非老弱但要照顾外婆的妈妈,天哪,一共五个人,都坐在这独轮车上!途中翻过一座山。当独轮车推上山坡时推车人那吃力的样子,至今犹在眼前。由于天雨,道路十分泥泞,所以推车人没叫我们下来。唉,“苦力”吃口饭真不容易啊!

  暇鸭塘四周是田,田外是山,寂静得似桃花源一般。我们孩子们玩的地方可真多,我和两个哥哥成天野在外面。妈妈呼唤一声“吃糖烧蛋了!”我们欢喜雀跃地往家里跑,因为这可是美味的食品啊!

  1938年1月底,我们在暇鸭塘过逃难后第一个春节。这个春节过得很有意义。当地的乡邻特别好客,竞相邀请我们全家去“吃年茶”。各家茶食上都备有剪花覆盖,十分精巧。仔细一看,原来是用蜜饯冬瓜刻花制成的,而且竟没有一片花式相同。当地人称这种糖食为“花果”。他们不仅款待我们就地吃,还让我们带回去。爸爸惊叹这种民间艺术的精美,叫我姐姐们把这些刻花描印在纸上作为纪念。并盛赞江西人的好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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