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18)

  爸爸在《还我缘缘堂》一文中还回忆了暇鸭塘的一个情节:

  次女林先最爱美,关心衣饰,闲坐时举起破碎的棉衣袖给我看。说道:“爸爸,我的棉袍破得这么样了!我想换一件骆驼绒袍子。可是它在东战场的家里———缘缘堂楼上的朝外橱里———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去拿得来。我们真苦,每人只有身上的一套衣裳!可恶的日本鬼子!”我被她引起很深的同情,心中一番惆怅,继之以一番愤懑。她昨夜睡在我对面的床上,梦中笑了醒来。我问她有什么欢喜。她说她梦中回缘缘堂,看见堂中一切如旧,小皮箱里的明星照片一张也不少,欢喜之余,不禁笑了醒来,今天晨间我代她作了一首感伤的小诗:

  儿家住近古钱塘,也有朱栏映粉墙。

  三五良宵团聚乐,春秋佳日嬉游忙。

  清平未识流离苦,生小偏遭破国殃。

  昨夜客窗春梦好,不知身在水萍乡。

  平生不曾作过诗,而且近来心中只有愤懑而没有感伤。这首诗是偶被环境逼出来的。我嫌恶此调,但来了也听其自然。

  邻家的洪恩要我写对。借了一支破大笔来。拿着笔,我便想起我家里的一抽斗湖笔,和写对专用的桌子。写好对,我本能伸手向后面的茶几上去取大印子,岂知后面并无茶几,更无印子,但见萧家祠堂前的许多木主,蒙着灰尘站立在神祠里,我心中又起一阵愤懑。

  逃难诗最后只记得4句,以后就没了:

  火车趁勿得,气煞车汉亮。……萍乡住三天,搬到暇鸭塘。

  2月9日这一天,章桂哥从萍乡城里拿邮信回来,递给爸爸一张明信片,一脸严肃的表情,我们知道事情不妙。果然他说:

  “新房子烧掉了!”

  我们一家都惊呆了。连我这个不懂事的小孩,也感到可惜,我毕竟也在这新屋里度过了欢乐的童年啊!姐姐哥哥们七嘴八舌地可惜堂内的东西:橱里的衣服啊,新制的家具啊,大风琴啊,打字机啊,新买的金鸡牌脚踏车啊……妈妈则可惜那一箱锡器和一箱瓷器。估计那是她嫁妆中最精彩的一部分,她甚至有点眼泪汪汪,说早知如此,悔不预先在秋千架旁的空地上挖一个地洞埋了,有朝一日能回家乡,还可以去发掘。还可惜那橱柜里的衣服。如今三个姐姐中有人去做客时,总是穿那件其实已很旧的蓝地十字布旗袍。三人轮流穿。

  那明信片上有一段话,说这消息是一月初《上海新闻报》上登载的。由此可以推算,缘缘堂毁于去年即1937年年底。至于是毁于暴敌的炮火还是我军抗战的炮火,不得而知,也不必深究。反正缘缘堂是暴敌侵略的牺牲品!

  爸爸立即写了《还我缘缘堂》一文,在其中迸发了满腔怒火,文章末尾说:

  在最后胜利之日,我定要日本还我缘缘堂来!

  离缘缘堂忌辰百日时,爸爸又写了《告缘缘堂在天之灵》,回忆了堂内春夏秋冬的情景,以及最后与缘缘堂的永诀。1939年8月6日我们在广西思恩时,爸爸写完了第三篇回忆缘缘堂的文章《辞缘缘堂》,长达16700字,仅次于两万多字的《桐庐负暄》———这是他最长的两篇随笔。

  据爸爸自己在《控诉日本罪行》一文中说:

  我的胡须逃出来时是全黑的,到萍乡白了三分……

  其一路辛苦可想而知。那还只是开始,逃难的路还长着呢!

  我对于萍乡,还有一件事难以忘怀,就是那张“览胜图”。那是一种类似飞行棋的游戏。在约一米见方的一张纸的中心写着“萍乡东村萧氏家藏游玩品”,据说是萧氏祖辈设计出来供过年时儿孙辈游乐用的。由六个人轮流掷骰子玩儿。六个人各代表词客、羽士(即道士)、剑侠、美人、渔夫、缁衣(即和尚),从劳劳亭出发,一直走到长安市,中间几乎每一站都是一个典故或着名景点,如藤王阁、蓝关、东阁、金谷、洞庭、雁塔等等。难为萧家祖上如此精通古文史地,能发明这样高雅的游戏图。在逃难路上,我们每逢过年必玩这游戏,甚至到了建国后,尤其是住在上海陕西南路时期,兴味更浓。怕把萧家送的那张弄坏,宝姐还另外复制了一张。如今我已把萧家画的那张捐赠给家乡的桐乡档案馆珍藏。我们曾有复制供销售的念头,但在电脑游戏如此普及的今天,恐怕未必会有六个人愿意聚拢来玩这种古雅的游戏。

  在萍乡住了一个多月,大约在三月初,爸爸收到长沙开明书店经理刘甫琴来信,告知开明书店上海总店毁于敌人炮火,总店拟迁武汉,要我爸爸速去长沙转武汉,他为我们预先在长沙附近的湘潭找好房子安家。爸爸的许多朋友都已到了武汉,爸爸是孤雁失群。他决定马上动身。于是,我们就离开了因被萧而化夫妇挽留而暂住的萍乡,顺渌水、湘江,往长沙进发。车汉亮父子就在这时和我们分手了。

  渌水风光引起爸爸对江南的怀念。船泊湖南醴陵时,爸爸作了一首“高阳台”词:

  千里故乡,六年华屋,匆匆一别俱休。

  黄发垂髫,飘零常在中流。

  渌江风物春来好,有垂杨时拂行舟。

  惹离愁,碧水青山,错认杭州。

  而今虽报空前捷,只江南佳丽,已变荒丘。

  春到西湖,应闻鬼哭啾啾。

  河山自有重光日,奈离魂欲返无由。

  恨悠悠,誓扫匈奴,雪此冤仇。

  3月12日船到湘潭,我们先在一个小旅馆里住下。次日早晨爸爸冒雪去乡下找开明书店为我们预订好的房子,打算安顿家人后自己好去武汉。岂知预订的房子已被兵士所占。附近找不到其他房子。湘潭已人满为患,要在旅馆里等十天八天,或许有希望。可这十天八天是开销不起的。于是当天全体乘轮船来到长沙。这是我们逃难的第三站,抵达日期是1938年3月13日。

  萧而化夫妇那时也去武汉。他的叔父住在长沙南门外天鹅堂旭鸣里1号,房子很大。经萧而化介绍,我们在他叔父家住下来。

  把家眷安顿好,爸爸就带了宝姐、先姐去武汉了,两个姐姐在武汉读书。丙伯一家和章桂哥同行,去武汉谋生。

  以五寸不烂之笔抗敌

  爸爸在武汉的事,我不很了解。只知道他们是住在武汉三镇的汉口交通路开明书店的仓库二楼。据章桂哥《忆抗战期间的子恺叔》一文中说:

  1938年3月到武汉,子恺叔将我和丙潮分别安排到汉口和武昌的开明书店,他只带了陈宝和林先两个女儿在身边……

  当时总政治部第三厅刚建立,爱国的文艺界人士,云集武汉,在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领导下,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抗敌宣传工作。范寿康先生任第三厅副厅长兼第七处处长,负责对敌宣传工作。他是子恺叔的同学、同事、老朋友,所以子恺叔在武汉的时间虽短,但他除写文章、画画外,还做了大量对敌宣传工作。

  据说爸爸到了这里,非常活跃。我印象中的爸爸,一向是穿长袍的。可他到了汉口,就穿起中山装来了。穿中山装而留长须,其实很不相称。爸爸当时才41岁。有人说他:如果剃去长须完全可以冒充年轻人了。可能是这话传了开去,竟成了一条新闻。亲友读者纷纷来信,说看到诸报均载有关“丰子恺割须抗敌”的消息,问他是否确有其事,并对他的老当益壮表示十分钦佩。据说此类信件竟达数十封之多。爸爸一时应接不暇,便在汉口拍了一张全身照分寄诸亲友,以明真相。这类信件,在我家迁居到了桂林后还收到过。看来亲友读者对爸爸的胡须挺关心的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