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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26)

  他风尘仆仆,一进门———啊,不是进门,因为当时内地的小客栈走进店堂间穿过一个扁扁的天井就是完全敞开的一间,供客人住宿。那几张床上不论冬夏总是只铺着一条竹席。我们裹着薄薄的棉被正在睡觉,忽然听见爸爸大声喊着“我来了!我来了!”穿过天井走到我们床边。

  接着他马上向后面跟来的老板说:“快给我烫一壶酒来!”

  我们让他钻进暖被窝去,妈妈赶紧给他端来洗脚水。爸爸说自己是从宜山步行90里来的。怎么会这样芽选我们又问他“宝姐他们呢?”爸爸说:

  “别急别急,让我喝了酒,慢慢讲给你们听!”

  酒一落肚,再加上老板为他准备了几味酒菜,爸爸已是满面春风,就开始侃侃而谈:

  “时局紧张,汽车难叫。我打长途电话到思恩时其实已托人找到了一辆车,是和浙大同事———就是黄羽仪先生家合叫的。司机大敲竹杠,1200元送到都匀,经过德胜时接你们。到了开车那一天,我们两家一早带了行李来到约定的地点。等到上午,汽车还不来,预报球挂起来了。”

  “啊呀!怎么办啊?”最怕警报的满娘不由得插嘴。

  车子不来,预报球挂起来了!

  “幸而警报没有来,不过汽车也没来。原来我们受骗了,被司机骗走了100元定洋。我们只好就近找个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我决定化整为零,把阿先托付给丙潮家一起带走,叫阿宝软软华瞻带着轻便的行李各自找车去都匀。”

  “啊呀,他们还小呢!失散了怎么办?”对万事都担忧的满娘又插话了。

  “不小了,最小的华瞻也16岁了。而且我关照他们,谁先到都匀,谁就在车站和邮局贴条子,说明自己住在哪里。不会找不到的。这样一来,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想一个人总挤得上车,到德胜来会你们。哪里知道车没找到,倒来了个空袭警报。”

  这回满娘不再插嘴,我们已经想像得出下文了。爸爸继续说:“我就往德胜的方向走。一路向开来的车招手,都不睬我。于是我想:求人不如求己。我决定走到45里外的怀远,再找车子到德胜。可是我好不容易走到怀远,街上冷冷清清,不见人影。走出长街三四里,见一卖圆子的。问问正在吃圆子的两个兵,原来怀远正发了紧急警报!”

  “啊!”大家不由得同声惊叹。

  “汽车滑竿都没希望,到德胜还有四十多里。两个兵打算步行去,我吃了一碗圆子,就跟着他们走。你们看,我把这毛巾和毛线帽子塞在两只鞋子底上,用一个兵送我的绳子捆住脚,就跟着他们走到了德胜。90里啊!我一生从没走过那么多路。”

  爸爸又添了几句:

  “半路上和两个兵闲谈,他们说前面有一段路常有盗匪拦路袭劫。我身上有八百多元钞票,这是我们逃难要用的啊。我取出来用破纸包好,拿在手里。万一遇到盗匪,我就把这包钞票往杂草里一丢,过后再回来找。幸亏没遇到,平安地到了德胜。”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呀?”几乎是异口同声问。

  “我去区公所问了。不过上次送你们去思恩经德胜住的也是这里。我猜也猜得到。那你们老老小小是怎样从思恩出来的呢?”

  “全靠你的朋友吴载之呀!他帮我们雇了滑竿,还不放心,一路护送我们到德胜呢。”妈妈怀着感激的心情说。

  事后,我和姐姐们回忆起:爸爸不仅作了“逃难诗”,还萌发过写章回小说的念头。可惜没能实现。只剩下一些章回的题目,而且我们已忘了个干净。我只记得两句:

  吴载之护送出思恩,丰子恺步行到德胜

  我们没及时把当时记得的写下来,真可惜。不过,虽然只有这两句,至少能反映出爸爸一路不管如何艰苦,却依然诗兴很浓。这对我们不无影响。我夫妇和宝姐(有时软姐也加入)在妈妈去世后,不再有服侍人的任务了,就几乎每年出游。计划是“先远后近,先高后低。”每次回来总是作长诗,写下一路的情况。这也是受爸爸的影响啊。

  好了,再回过来谈。第二天,爸爸得宜山友人来电,知道爸爸在宜山留下的我姐姐哥哥三人当天就挤上了车子,从正在步行的爸爸身旁开过。我一直觉得奇怪,旅馆里又没电话,爸爸是到哪里去接电话的。莫非又是区公所?或许是他们转达。

  于是,爸爸又要考虑如何把我们这批老弱带到贵州去:外婆七十多岁,满娘和妈妈都是四五十岁,我十一岁,元草哥长我两岁,新枚出生才一年一个月光景。还有十几件行李。时局越来越紧张,警报每天两次,找车更加困难。次日爸爸带了这批老小和行李到车站,毫无希望。爸爸的头发就在这个时候急白了。

  天无绝人之路。次日又带了老小和行李到车站,居然遇到一辆车子,内有浙大的学生。蒙他们帮忙,把满娘和元草哥硬塞了进去,但不能带行李。剩下我们五个老小和爸爸,还有一大堆行李,再也无法分开了。于是我们仍回旅馆,又住了几天。终于决定叫滑竿和挑夫先把我们送到河池再找汽车。好在那时人力便宜,吃饭也便宜。我们雇了四乘滑竿,12个抬滑竿的人(因为要抬三天,必须三个人轮流抬),4个挑行李的,浩浩荡荡出发了。

  晓行夜宿,三天后到达河池。河池很繁华,旅馆也漂亮。楼上一间内竟有镜台(我们好久没看看自己的模样了),还有痰盂、茶具、蚊帐。旅馆老板是读书人,竟知道爸爸的名字。因此招待得格外周到。但问起找车子往都匀的事,他也无能为力。

  次日,爸爸一早到车站上去看看情况,回来说车站上一片混乱,拥挤不堪,人人都在争先恐后地找车子。

  再次日清晨,爸爸手里拿了一大沓钞票又去车站。回来时垂头丧气对我们说,确实有几个司机看到这一大沓钞票动了心,但有的抱歉地说车上已经客满,有的则问爸爸有几个人。爸爸打了个折扣说3个人,8件行李(其实是5个人、12件行李)。司机好像吓了一跳,调头就走。我们看见爸爸站在窗口若有所思,但谁又帮得上忙呢。妈妈只是说了些毫无用处的安慰话。

  后来爸爸在1946年回忆此事而写的《艺术的逃难》一文中说:

  南国的冬日,骄阳艳艳,青天漫漫;而余怀渺渺,后事茫茫,这一群老幼,流落道旁,如何是好呢?传闻敌将先攻河池,包围宜山、柳州。又传闻河池日内将有大空袭。这晴明的日子,正是标准的空袭天气。一有警报,我们这位七十二岁的老太太怎样逃呢?万一突然打到河池来,那更不堪设想了!

  爸爸这样提心吊胆了几天。妈妈外婆虽也着急,因对时局不甚明了,也无法为他分忧担愁,更不用说我这不懂事的孩子了。

  旅馆老板安慰爸爸说,万一敌人打到河池,他有家在山里,可以请我们同去避难。爸爸表示:萍水相逢,何以为报?老板说,可以在山里写些书画,给他子孙后代保藏。这样一说,爸爸有七八分打算随老板入山了。但还是抱着去都匀的一线希望,毕竟有家属6人在都匀等着啊。况且他们身上带的钱用完了怎么办芽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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