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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27)

  老板见爸爸同意入山写书画,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地拿出一副大红闪金对联纸来,说他父亲今年70大寿,做儿子的要表表孝心,请书写一联,托人送到山里,聊表寸草之心。爸爸当然满口答应,便到楼下客厅里去写了一副庆寿的八言联。闪金纸不吸水。墨沈堆积不干。管账的建议抬出门外到人行道太阳底下去晒晒。老板不同意,怕被过往行人踩了。管账说由他去守着。于是把对联抬了出去。爸爸自回楼上休息。

  岂料一线生机就在这时出现!

  老板亲自上楼通报说,一位路过的赵先生要见爸爸。说话之中,客人已经上楼。是一位壮年男子,身穿皮夹克的。他一见爸爸,就热情握手,连称“久仰久仰”、“难得难得”,是无锡常州一带口音,倍感亲切。他名赵正民,是汽车加油站站长。他说,想不到路过旅馆,看到墨迹未干的对联,是他久仰的丰子恺先生写的,赶快来访。他问起爸爸如何流落到此。

  爸爸向他诉说后,这位赵先生慷慨地说,明天正好有一辆运汽油的车开往都匀。车上的空位子原是送他家属的。现在让给我们先走,若有人盘问,就说我们是他家属。爸爸问他自己的家属怎么办。赵先生说,他自己是要到最后才能走的,所以家眷慢一步走不妨。爸爸连连称谢。他说晚上再带司机来。说罢便匆匆离去。

  爸爸在文中说出了他当时的心理状态:

  我好比暗中忽见灯光,惊喜之下,几乎雀跃起来。但一刹那间,我又消沉,颓唐,以至于绝望。因为过去种种忧患伤害了我的神经,使它由过敏而变成衰弱。我对人事都怀疑。这江苏人与我萍水相逢,他的话岂可尽信?况在找车难于上青天的今日,我岂敢盼望这种侥幸!他的话多分是不负责的。我没有把这话告诉我的家人,免得她们空欢喜。

  爸爸多疑了。这位赵先生倒是很守信,晚上果然来了,还带着司机,让他看过人数,一一点过行李。然后,赵先生拿出一卷纸来,请爸爸作画。这原本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但爸爸在《艺术的逃难》一文中有一番话,道出了艺术家的心声,很有意义。如下:

  我就在灯光之下,替他画了一幅墨画。这件事我很乐意,同时又很痛苦。赵君慷慨乐助,救我一家出险,我写一幅画送他留个永念,是很乐愿的。但在作画这件事说,我一向欢喜自动,兴到落笔,毫无外力强迫,为作画而作画,这才是艺术品。如果为了敷衍应酬,为了交换条件,为了某种目的或作用而作画,我的手就不自然,觉得画出来的笔笔没有意味,我这个人也毫无意味。故凡笔债———平时友好请求的,和开画展时重订的———我认为一件苦痛的事。为避免这苦痛,我把纸整理清楚,叠在手边。待兴到时,拉一张来就画。过后补题上款,送给请求者。总之,我欢喜画的时候不知道为谁而画,或为若干润例而画,而只知道为画而画。这才有艺术的意味。这掩耳盗铃之计,在平日可行,在那时候却行不通。为了一个情不可却的请求,为了交换一辆汽车,我不得不在疲劳忧伤之余,在昏昏灯火之下,用恶劣的纸笔作画。这在艺术上是一件最苦痛、最不合理的事!但我当晚勉强执行了。

  我哪里懂得爸爸这种艺术家的心情。我只觉得爸爸画了这幅画,我们就能去都匀与大家相会了,爸爸的画那么灵通广大!

  第二天一早,赵先生还亲自来送行。我是坐在司机旁边的。我记得他关照我遇检查时要把人缩下去使自己显得小些。终于下午平安到达都匀。汽车站墙壁上果然贴着先到6人的旅馆地址。我们很快就找到了他们。大家笑得合不拢嘴。爸爸说:

  “人世难逢开口笑,茅台须饮两千杯!”

  当天晚上,也就是12月1日,全家在中华饭店吃一顿团圆饭,爸爸喝茅台大醉。爸爸总是说他只能喝黄酒,不能喝白酒,喝了白酒会便血。估计茅台是白酒中较平和的吧。

  浙大同事们听爸爸叙述了这次艰难的逃难,都称颂他真不简单。爸爸说:

  “这次逃难是一次了不起的‘全家旅行’。”

  同事张其昀则给从宜山到都匀这段逃难下了一个结论,说这是一次“艺术的逃难”。爸爸在文中说:

  当s时那副对联倘不拿出去晒,赵君无由和我相见,我就无法得到这权利,我这逃难就得另换一种情状。也许更好;但也许更坏:死在铁蹄下,转乎沟壑……都是可能的事。人真是可怜的动物!极细微的一个“缘”,例如晒对联,可以左右你的命运,操纵你的生死。而这些“缘”,都是天造地设,全非人力所能把握的。寒山子诗云:“碌碌群汉子,万事由天公。”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有宗教。所以我说,我的逃难,与其说是“艺术的”,不如说是“宗教的”。人的一切生活,都可说是“宗教的”。

  从河池到都匀,是要中途宿一夜的。我们宿在六寨。这是一个小镇,甚至当时只是一个村的规模。我之所以还记得它,是因为发生了这样一幕:忽然有一个长官领着一队兵士来旅馆看爸爸。那已是黄昏时分。我们那旅馆的房间照例是没墙没门的,与天井相连。12月份,床上照例铺着竹席,而且没有别的家具。所以我们只能坐或躺在床上。看到这么多兵走进天井,我们吓了一跳。后来才知道那队兵也宿在六寨,长官知道丰子恺在此,久仰大名,便带了部队一起来,让他们也见识见识这位大艺术家。估计事先总和爸爸打过招呼吧。只是对我们说来突然而已。

  那长官先是向兵士们介绍了爸爸如何如何有名,兵士们一阵鼓掌。然后长官请爸爸对兵士们讲几句话。爸爸便操着他那杭州官话讲了一番,无非是勉励抗日并感谢他们在前方出力之类。又是一阵鼓掌。

  我估计他们还是听懂了基本内容。第二天,我们就往都匀进发了。

  都匀一月

  我们在都匀只是临时居住,约一个月后,又随浙大迁校至遵义。

  这一个月却住了两个地方。第一处时间短,是在一个凌空的楼上。上楼的扶梯也是凌空的。上面只有一个大房间。爸爸曾在一张小纸上写下“内外尽无隔,屏帷不复张……”。十一人将就住在一起。

  不知为什么,我们称房东为“教员先生”。在“教员先生”那儿住了不久,就搬到另一处。

  我们孩子们常用怪怪的名称来回忆住过的地方。提起这另一处,往往称为“碰头”的地方,或“贾祖璋走”的地方。

  我们住在二楼,一条长走廊的右边是一排宿舍式的房间,记得爸爸住在尽头的一间。走廊上方的一排梁木很低,如不注意,一路走去要碰好几个头。为了免去碰头之苦,爸爸写了好几张“当心碰头”的纸,分别贴在一个个梁木上。

  走到尽头,望下去是隔壁单位的一个操场。常可听见做操的声音:

  “向左转走!”

  不知是谁听了以后好奇地说;

  “他们为什么喊‘贾祖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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