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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44)

  记得我去码头接宝姐时,由于大船不能靠岸,用驳船载我们接客的人过去。驳船傍着了大船后不知何故不让我们上去,我看到好些人都攀越栏杆而上,我也学着攀越。船上的警察手执腰上解下来的皮带做出要打人的样子。但看见攀栏的都穿西装革履,不敢下手,竟朝我手背上打了一下,手背顿时青红起来。这个人欺我弱小,真势利!这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挨打。打我的不是日本人,竟是中国人!

  妈妈他们到厦门是1949年1月。起初也在内武庙挤着,但不久黎丁先生和我们一起在古城西路43号另租了宽敞的房子,我们两家都搬了过去。

  但在内武庙时期,有一件事不可不记。那时爸爸忙着作画展重订的画。他实在忙不过来,有一次忽然向我提出:

  “一吟,你来帮我上色吧!”

  我吃了一惊。

  “我……”

  “陈之佛先生的工笔画,后来也是叫他大女儿上色的。”

  “可人家本来就有功底,我……”

  “你不也是艺专毕业的吗!”

  父命难违,我就真的干起来了。我在艺专学的是应用美术,颜料一般是平涂的,比较工细。如今是给漫画上色,大概要有漫画的风格。于是我学爸爸那样,上色时有意给某些地方留空,算是“意到笔不到”。

  “啊呀,你上色怎么留许多空白!”

  “爸爸你不也是这样做的吗?”

  “留空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你却是有意留这么多空。”

  “怎么才是自然的呢?”

  “……”

  爸爸大概觉得对我很难说清楚,还不如自己动手,把不该留空的地方一一给我补上。我惭愧地在旁边看着。

  这件事已经过去60年。可如今我要旧事重提。我为当时上色上得不好要向那些拿到画的人致歉。同时,我有幸和爸爸“合作”了一次,深感骄傲。不知那批画今在何处?也许已在浩劫中毁去。即使尚存,恐怕也难找到了。但我必须把这件事趁我有生之年公诸于世,才觉得安心。

  古城西路43号是二层楼三开间,楼下和楼上的中间房都作过道用。楼上左右两间我们住,楼下黎丁家住一间,另一间作厨房用。

  黎丁的妻子叫琇年,人很和气。她普通话不大会说。有一次爸爸下楼,看见她出门去,就问她去哪儿。她回答说:

  “去剃头。”

  第二天爸爸又遇到她,出于礼貌,又问问她。她仍然说“去剃头”。噢,爸爸看见她的头发仍是老样子,心里想:昨天没剃成,所以今天再去剃。但第三天仍如此。爸爸觉得奇怪,把这事讲给我们听。正好黎丁先生来了,我们就问了他,他说:闽南话“剃头”这两个音是“玩儿”的意思呀!我们听了哈哈大笑。

  原以为在这里可以长住下去,但不久获悉解放军即将南渡长江解放上海。叶圣陶先生从北方来信,劝爸爸趁早北返江南。爸爸虽然喜欢南国气候暖和,宜于居住,但对江南富有诗意的四季有别、春红秋艳毕竟也很怀念。看了叶先生的信,就决意拔根,举家北返。

  但爸爸考虑着一件大事:他为报师恩、为践诺言而在弘公将届70冥寿时所作的70幅护生画虽已完成,而且广洽法师已在为这第三集筹资出版。但为第一二集写文字的弘公已经生西,爸爸、恩狗与广洽法师在古城西路楼上阳台上

  找谁来为第三集写字呢?幸得章雪村先生来信指点,可以去香港找书法家叶恭绰先生书写。

  爸爸决意自己单身前往香港,让妈妈带着我们回上海。(宝姐学期未满,暂时仍留厦门。)我们送爸爸上“丰祥号”时,但见厦门文艺界人士及友好在码头送行,盛况惊动了一船旅客。

  爸爸在香港得到叶恭绰、黄般若以及《星岛日报》总编辑沈颂芳等先生的帮助,举行了三次画展,解决了他所担心的另一个问题:到了初解放的上海,一家人的生活费如何着落。如今,有了这笔钱,暂时没问题了。

  爸爸带着叶恭绰先生写好的护生文字,到广州搭上末班飞机,于4月23日到上海和我们团聚了。

  第四章日月楼时期(上)

  共和国诞生

  “啊呀,好险哪,我坐的是末班飞机,差一点不能着陆。现在总算回来了!回到上海来迎接解放了!”

  爸爸在隆隆炮声中赶回上海,兴奋地对我们说。那时我们住在西宝兴路汉兴里46号张逸心先生家。他请爸爸教过日文,当时也做一点出版事业。

  爸爸带回了画展所得的钱,我们后来就在同一里弄近弄底处向杨老太“顶”了一幢房子。所谓“顶”,就是转让租赁权,要付很大一笔钱,而且由于通货膨胀的关系,不收钞票,要收“小黄鱼”,即重一两的小金条,收好几根。那时压根儿没房屋买卖的事。“顶”就相当于买。“顶”来的房子都是装修好的,还有家具。杨老太留给我们的家具中有一口日本式的七斗橱,我们几次搬家都带走。最后我捐给了重建的缘缘堂。

  1949年5月27日,红旗飘扬到上海市空。我们都到弄口看街上的解放军经过。他们纪律严明,不受路旁欢迎者的慰劳食品。爸爸很感动,对我们说:

  “旧社会有一句话,叫做‘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这句话现在不适用了。解放军为正义而战,当兵的个个是好男!以前被称为东亚病夫的中国人从此振作起来了!我们的国家前途无限光明!”

  上海解放前,有不少人往尚未解放的地区逃,甚至逃到国外。我们却在爸爸的安排下反而“逃”进来。不过全家尚未团聚,还有华瞻哥去美国留学未归,宝姐在尚未解放的厦门教书。爸爸写了长达10页的信寄给华瞻哥,在信中详述家人近况,热烈赞扬新社会,歌颂解放军。爸爸要求华瞻哥看过这封信后转给在厦门的宝姐。谁知这封信差点害了宝姐。宝姐后来告诉我们说,有人透露给她听:这封信转到厦门后,被特务机关截获,拍成缩微照片存档。当局打算逮捕我大姐。只因经办此事的人同情教育界,才改为暗中监视她。

  刚解放时,国民党飞机屡屡侵犯上海上空。我们住的地方附近工厂较多,经常成为轰炸目标。爸爸在上海艺术师范任教时的学生(后来又成了开明书店同事的)钱君匋创办的万叶书店,位在安全的卢湾区。他担心老师的安全,邀请我们到那里去住。这年的7月4日,我们就搬进了南昌路43弄(临园村)76号,住在二楼。汉兴里的房子,后来以“小黄鱼”顶了出去。

  不久,上海文艺界在我们隔壁的复兴公园举行劳军游园会。爸爸踊跃参加,在园中设座,当场为人们画肖像速写,所得笔资充作慰劳解放军之用。遇到解放军来请他作画,当然一文不收。

  暑假后,我在正行女中、乐华小学、怀远中学三校兼任图画教师,开始有收入了,买了一双皮鞋送给爸爸。给他钱,他坚决不收,向我要了两毛钱,说是做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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