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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寒图_冯骥才【完结】(10)

  "师傅,我要碰到你们所说的那种人怎么办?"

  其中一个阔脸、浓眉、胡茬挺密的汉子,用他被酒烧得红红的大眼睛看了我片刻.忽然喷着一股浓浓的酒气,象发火那样怒气冲冲地对我说:

  "这种人是披着人皮的畜牲,他们见不得人.你应该找他去,抓着他的脖领子,奶奶娘地狠骂他一顿,揍他一顿!"

  我被他这带劲话刺激得脸颊火辣辣地发烧,心中的情感象加了火,哗哗地滚沸起来.不知哪来的一股劲,我"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把剩下的半壶酒全倒进肚子,大步走出饭铺,径直去找活大年!

  到了潘大年家里,我使劲擂门,声音大得震耳.

  有人出来开门,白晃晃的一张脸正是潘大年.潘大年盯着我的脸看了看,表情变得愕然:

  "呀,老何,你怎么啦?什么事?你醉了吗?你怎么会喝醉了呢?快请进来!"

  我二话没说,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把他从门里拉了出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力气怎么那样大.那一下,竟象拉过一个空空的纸盒子似的.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潘大年,你做得好事!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害老沈?你,你,你究竟为了什么?!"

  潘大年踉踉跄跄地在我面前站定了身子.他从未见我这样气愤过.他害怕、尴尬、惊慌,我也从未感觉过他胖胖的白脸如此可憎,那双小眼完全是一双叛徒的眼睛.然后他装出一副惭愧、后悔莫及与可怜巴巴的神气,哀求地说:"老何,老何,你别急,你听我说.我,我没办法呀,压力太大呀!"

  我听了,胸中怒气更是一发而不可遏止.这下子,满身的酒劲全冲上脑袋,我大叫;"你,你不是人!"但来时早想好了的骂他的话,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我的嘴巴直抖,提紧的拳头直抖,浑身猛烈地抖动着.

  "老何,请你为我想一想,我……我有一家子人呢!"

  我朝他的脸"呸!"地吐一口唾沫.猛转身,气冲冲地走了.潘大年在后边紧紧追着我,不住地哀恳着:

  "老何,老何,你等等,你等……."

  我回头朝他吼一声:

  "你滚开!你要是还想出卖,就连我一同出卖了吧!"

  我走着.一个人,直冲冲又跌跌撞撞的.酒意与怒气在我的血管里奔腾冲撞着,浑身仍颤抖不止.眼里流着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流泪,任凭它流,也不去抹.走着走着,我又恨起自己来.恨自己没有刚才遇到那两个工人的一股豪气.为什么不抡起胳膊,狠狠揍他一顿!

  四

  又是一个严寒酷烈的严冬,又是大雪纷飞的一天.我来到老沈家.事情已经相隔一年.一年来,我几乎没和老沈见过面.

  自从那晚我骂潘大年后回家,当晚心脏病就犯了.心疼如绞,犯得从未这样重,若不是老伴及时给我服了硝酸甘油,恐怕没有今日了.那一阵子我病得厉害,经不起刺激,甚至连人家大声说话都受不住.我一个在福建老家武夷山山沟里务农的儿子赶来,把我接回去养了整整一年.这期间学校曾派过两人追到福建,向我了解老沈作那幅《斗寒图》时的情况.我说:"梅花刚强不阿,不惧严寒,人所共知,题做‘斗寒’并不足为奇.老沈是借它沤歌革命者的气节吧S"除此,我什么也没说.

  幸好这两人比较正直.他们言语间反露出对老沈的同情,并未对我再加细问,就返校了.但没对我透露有关老沈的任何情况.

  这使我难以放心得下.在这武夷山蓝色的山窝窝里,时时思念那遥远的难中友人.每日,看着晨岚从谷底升起,听着暮鸦带着一片喧噪声归返山林;或者当那疾疾的春雨浇着屋顶,或者当那经霜雨变红的秋叶飘人窗来,我都会无端地联想起老沈来.尤其是一场大雪过后,万籁俱寂,满山遍野一片银白;横斜在山拗里的几株野梅分外娇艳.那鲜红的花儿在清澄凛冽的空气里盛开着,散出幽馨.见此情景,我就更会怀念老沈.心怀忧虑,揣测种种.便独对花柱,默默祈望他安然无事.每每此时,这做霜斗雪的梅花便是我唯一的慰安.它仿佛捎来信息,告安于我:老沈依然如昨日那样刚强坚毅乐观.为什么梅花会有此神奇的除力呢?只有请那幅《斗寒图》来做解释吧

  由于老沈这件事,再加上当时在搞"反击右倾翻案风",人人都感到从未有过的沉重的压抑.整个社会动荡不安,不知道要发生怎样的骤变.家里人都劝我,文艺这行风险太大,不能再干了.我儿子便陪我回校一趟,以病为理由,办理退休手续,就此退出画坛,搬回老家,在这天远地偏、空气纯净的山沟里隐居起来,"弄风吟月归去休"算了.我回到学校,感到气氛比一年前更紧张和沉闷.学校里的 "反击右倾翻案风"搞得火热.几位领导人人自危,反没人肯决定我的事.看来一时退休还办不成.我便打算再返回福建去,并且打算连老婆也一同带回去,免得惹事生非.

  我向系里同事悄悄打听了老沈的情况.

  原来他自"黑画展"开办那天,就被隔离审查.开了无数次批判会,叫他认罪.他不肯.为此,一度学校里传说,赵雄对院领导--主要是对杨主任很不满.认为他缩手缩脚,运动不力,似有包庇沈卓石之嫌.以大家分析,杨主任确实不是心黑手狠的人,对学校的老教师他也有一定的感情,故此对老沈总不肯做得太绝.但他夙来胆小怕事,也决不敢出面为沈卓石鸣冤,哪怕暗中出力也不敢做.后来赵雄竟亲自来到学校参加一次批判大会.会后大字报上沈卓石的名字就全打开了黑叉.过了半个月,老沈就被宣布为"现行反革命分子"而撤去一切职务,调到后勤组监督劳动.他每天做运煤、倒垃圾、清扫校园和打扫厕所等事.范现因犯了"包庇沈卓石" 的错误,调到食堂卖饭票.潘大年仍留在国画系里做教师.但他不单在教师中,就是在学生中间也已名誉扫地,没人答理他.上课时,学生们还故意顶撞他,冷言冷语嘲弄他.他终日郁郁寡欢,走路总低着头,好象怕见人.可见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我听到这些情况,尤其是老沈的境况,心里难过极了.在这次返闽之前,说什么也要看看他去.他遭此重难,必然十分需要朋友的温暖与安慰呀!

  我敲了敲老沈家的门.一边拍打着帽顶和肩头的雪花.

  来开门的是沈大嫂.她一见到我,并不象我想象的那样--总归一年未见,应该感到兴奋.但她显得疲惫、冷淡、无精打采,甚至连一点欢迎的意思都没有.

  "老沈在家吗?"我问.

  "他……"沈大嫂竟表现得迟疑不决.我猜到老沈在家,她却不想让我见他.

  正在这时屋里发出老沈的声音:

  "请!是老何吧?"

  "是,是我呀!老沈!"我叫着.

  老沈跑了出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带着旧友重逢的冲动劲嚷着:"快请进,老何,老何,请进啊!"我俩紧紧握住手.

  沈大嫂却在一旁发急地说:‘

  "你小声点儿行不行?不怕人家听见吗?"

  我明白老沈的处境,朝他摆摆手,示意到屋内再说话.我们进了屋,老沈忙着沏一壶热茶,我俩面对面坐下,互相打量一下.我心里立刻涌起一阵凄然的情感-- 他瘦了,那件紧身的对襟黑绸面小袄竟显得宽松了.而且他好象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瘦削的脸颊塌陷下去,颧骨更突出,气色发黄,黑黑的眼圈,眼球发红,额顶上又脱落下不少头发;剩下的头发比先前还要烧乱,白发也添多了.一年之间,变化竟如此大,显然他受了不少苦楚与磨难.我再扭头一看,沈大嫂也好象老了许多,屋里灯光又黯,炉火不旺,寒气袭人.四壁光秃秃,一张画也没有.只剩下许多大大小小的钉子眼儿;靠墙那张画案铺一张报纸,上边码着三四十棵大白菜.我一时感触万千,禁不住忽地涌出热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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