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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寒图_冯骥才【完结】(11)

  "怎么,你怎么啦?你身上也有这种没用的液体吗?"

  老沈说罢,眼里重新闪出那种星际、达观和顽强的光芒.一见这目光,我登时止住泪水,我多么喜欢这种目光,就象黑夜里大风吹不灭的一对灯儿.见了他这目光,似乎知道了他深藏心中的真正的一切.我呢?反而自觉羞惭,抬起手背抹着眼睛;他呢?开始关切地询问我的病情以及老家的生活情况,可就是不谈他自己.

  "你呢?你为什么不谈谈你自己?你当我不知道你目前……

  "我忍不住问.

  "扫厕所吗?"他急切地截断我的问话,却微笑着反问我,"你以为他们这样做就把我治死了?那是蠢人的妄想,可笑哪!"他笑着.但笑得一点也不勉强.

  "可是……"我瞧瞧周围黯然而无生气的景象,茫然地说.却只说了这两个字儿就说不下去了.

  老沈马上意会到我的想法.他神秘而洋洋自得地一笑:"噢,你以为……"他冲动起来,仿佛要泄露什么天机似的.

  沈大嫂忽在一旁插嘴说:

  "行了,行了.你怀里暖水袋凉了吧!还不换换热水?你不怕胃口疼?才好了几天,又什么都不在乎了?"

  老沈起身从怀里掏出那只墨绿色的橡皮水袋,换上热水.我心下明白,沈大嫂是借故阻止他乱说.

  "你的老毛病还不见好?"我有意换换话题.

  沈大嫂接过话说:

  "胃疼、血压高、嘴上没问,三样老毛病,哪样也没好,早晚要他的命!"

  老沈有些不耐烦地打个手势阻止她,并说:

  "得了.你少说两句吧!还不打点酒去?老何远道来看咱们,马上又要走了,你也不知道招待招待人家!"

  他俩此刻的心情和想法我都知道.忙推说我有心脏病,医生不准喝酒,叫他们别客气.沈大嫂本来也不想去,好象只有死守在这儿她才放心似的.老沈却非叫她去打酒不可.看样子,他是想支开沈大嫂,和我说几句知心话.沈大嫂拗不过他,便赌气拿了酒壶往外走.临出门,还气哼哼地扔下一句话:"你要是这么活着还嫌不痛快,就乱说吧!瞧,一张画,一个潘大年,把你折腾得还不够受吗?"跟着 "呼"地一声带上门走了.

  当时我的确有些尴尬.老沈带着歉意对我说:"你大嫂心里不痛快,你可别介意.我的事真苦了她.多亏我们没孩子,要不孩子也得跟着受罪……"他的声音变得含混不清了.低着头,两只手摆弄着桌上的烟碟.一脑袋花白的乱发对着我.由此,我看到了他心中阴沉的一面.

  "是潘大年害苦了你!"我情不自禁地说.

  "不!"他摇摇头说:"是他,又并非是他."

  "怎么?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因为他出卖了你吗?"

  "他出卖了我,实际上也出卖了他自己."

  "可是他什么事也没有,你可吃尽苦头了!"

  老沈苦笑一下.他笑得那么苦,又那么辛辣.

  "你以为他过得还挺好吗?不,出卖灵魂的人的日子是阴暗的.一年来,我常常碰到他,他却不敢看我一眼.我呢?有时我故意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吓得他低着头溜掉了.我反比他光明磊落、比他主动、比他神气!你说怪不怪?!可我是他们‘专政的对象’呀!哎,你说这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吗?不,当然不是.这说明我身上还有可以自信的东西,因为邪恶与龌龊的东西实际上是怕我的.至于你说的--我‘苦’吗?也可以说吃尽苦头了.但谁也不会知道,我仍然是幸福的……"

  "幸福;"我反问,并迷惑不解了.莫非他真的用"精神胜利法"在麻痹和欺骗自己?他哪里来的幸福.当我拾起困惑的眼睛,却见他那双大眼睛灼灼闪光--那确实是幸福的人眼里才有的亮光.我刚要说出自己的疑问,他就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拉住我,感情冲动地说:

  "你来,跟我到里屋去!"

  他拉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掀开挂在里外屋之间小门上的门帘,把我拉进屋,扭开了电灯.这是间不足七平米的小屋.我站在床铺与一面墙壁中间的窄道儿上,四下一看,床上堆着几床被褥,床头柜上放了一只旧马蹄表.墙上这着一条灰色的粗毛毯,上边用铁环穿挂在一根横在一边的粗铁丝上.大概由于墙壁残破,用它来挡挡凉气.此外什么也没有.

  "干什么?"我不明白老沈引我进来做什么.

  老沈神秘地笑了笑.弯腰把床头柜打开.呀!里边竟被笔筒、水盂、砚台、色碟塞得满满的.水盂里盛满水,色碟里都是新鲜漂亮的色膏,砚台上汪着黑亮亮的墨汁.我奇怪,老沈住何处挥洒?

  我对他的目光是一个问号.

  他没说话,叫我靠床边站站.他一手捏住挂在墙上的大灰壁毯往旁边"哗"地一拉.我觉得自己的眼睛立刻象放了光似地亮了起来.一片无垠、坦荡、溢满春色的大地展现在我眼前.黯淡的斗室不存在了,四壁向外迅速推去,一直消失不见.照耀着山野的和煦的春光,仿佛也沐浴在我身上.我痴迷地沉浸在这壮阔而迷人的境界里--似乎在这一感觉之后,我才意识到面前是无比巨大、生气蓬勃地画出来的天地.老沈见我被他的画所感染而激动的神情,他就更加激动了.他忽然脱了鞋,登上床,脚踩着床沿,把这巨幅的画掀起来,跟着又出现另一番景致,另一种然而同样迷人的境界.他一幅幅掀给我看,每幅都有七八尺见方.我无法确切地描述看画时的感受.我只觉得,仿佛嗅到了树林里森郁的气息、万顷麦田上飘浮的清香、花丛中散发出的诱人的芬芳,我还仿佛听到百鸟的鸣邮、飞湍瀑流的如雷一般的呼吼、大海豪壮的喧啸和横贯原野的高压线上电流驰过时嗡嗡的低响.还有风,雨,电光,以及炼钢炉前灼人的温度……大自然的美、艺术的力和生活中的蜜汇成一股强劲的热浪向我扑来.我被他的思想、情感和形象征服了,被他的艺术征服了.我几乎忘掉了自己的存在.

  老沈一边"哗啦、哗啦"掀动着这一幅幅挺重的大画,一边象孩子做了什么得意的事那样美滋滋地说着:

  "你瞧,这地方,我用了工艺美术中镶嵌的方法,把原色嵌了上去……哎,你瞧那儿,我把焦墨搞得多稠,叫它产生一种反光的效果.你看可以吗?龚半千也用过这法于呀!你别一言不发,你倒是提提看法呀!"

  我抬头看他.他站在床上,从屋顶中央垂下的灯泡就在他脸旁.此刻他的脸颊涨得通红,眼睛里好似闪着一对烁烁闪光的小火苗儿--他简直忘了自己被监改的处境.从这些画里,我看得出他正在研究一种新风格和新技巧;他一直没有放弃对于崭新的艺术语言的追求,朝着自己早已确定的目标探索着--尽管在如此境况中也没有停止.依我的艺术见解,这些画绝对是新颖的、继往开来的、成功的……

  "这么大的画,你是怎么画的呢?"我问.并且觉得自己的声调因感动而微微发颤.

  他撂下画,告诉我:"我就在墙上画,否则画不开.上边够不到的地方,我就这样画--"他踩着床沿,赔起脚,伸着胳膊动了动手腕,模拟出作画时的动作.然后他跳下床,一边穿好鞋子一边说;"这几幅画是我近一个月画的.这一年,我总共画了四、五十幅.你看……他撩开垂在床帮下的床单叫我看,我低头往里一瞧:里面放着成卷的画,一共四大卷,每卷都有电线杆一般粗.为了防潮,外边都用塑料布裹着,捆上布条成麻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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