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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中人_冯骥才【完结】(3)

  “哟,你万里迢迢出洋,反而在唐人街上谋生,这倒有趣。”

  “世界上的事除去没趣的事,就是有趣的事,何必大惊小怪?”

  “你有什么没趣的事?”

  “不,都很有趣,非常有趣。见面我会告诉你的,看你这位雄辩家怎么饶舌。恐怕你得带来两张嘴巴。一张招架,一张诡辩。好,我等你!”她说到最后,伴着一阵笑声。听她的口气,她多么满足和神气!

  “好,我歇一歇就去!”

  我还真得有点准备,好应付这位出洋在外、志得意满的女人,她肯定会朝我发起一连串的不断的嘲弄和挑战的。

  三

  我一钻进汽车,就爬到上边一层。

  外国旅游者到了英国,都喜欢坐这种老式的双层公共汽车的上层,好俯瞰市容和街景。牛津街上几乎没有一间房子不是商店。老板们为了使人们看见自己的商品,干脆把箱子、靴子、帽子、毯子和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挂在门脸外边。尤其那些五色的衣裤随风飘飘,远看象一堆彩旗。整条大街成千上万种商品连成一气,使人感到自己腰包再鼓也是极其有限的。它的确能满足人们的物质要求。我忽然想到,简梅临出国时,我们在她家门口那次不愉快的辩论--“你以为我出国,只为了吃好穿好?”她说。“此外还有什么?我缺乏你的想象力。”“我要这里没有的。”“这里有的,你不一定都看见了。”我说。“算了吧!伟大的爱国主义者。你就死守在中国吧!中国人口过剩,不缺我一个。再说,我认为,地球是属于全人类的。谁喜欢哪里,谁就去哪里。国家的形成是历史的错误。随着人类进化,它不应当再限制人活动的自由。”

  “我却深信,哪个社会也不见得使人一切都心满意足。小心蒙面大盗把你绑架了。”

  “别吓唬人!死亡威胁过我,我早已经不怕它了。如果真有什么蒙面大盗,拦路抢劫,我倒想亲自去试一试被抢被劫是什么滋味。吃辣椒总比喝白开水有味。噢,你原来是个小马克思呵,真没想到。”她说着用鼻音发出几声短促的笑。她称我 “小马克思”就是从这次开始的。这当然是一种嘲讽。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是马克思主义者!”我说。我略略有点动气。

  “我承认,马克思主义者经常打败它的对手。但马克思主义者们也常常吃自己的亏,哈哈哈……”她故意用笑刺激我,加重她的话的讥讽意味。

  “有什么好笑?马克思主义者一边与对手较量,一边不断清除自己的冒牌货。马克思主义的斗争内容之一,就是辨别真假。”

  “行了!如今世界上各种马克思主义已经有几十种。自己身边多得更数不过来。就让历史把这个‘责无旁贷’的区别真假的重任放在你肩上吧!我没这种能耐,还是走了好,免得‘假’的出来,我又得吃苦受罪,上当受骗。还总得擦亮眼睛,再擦两次,眼膜就得给擦破了!”

  于是.她那涂了口红的薄薄小嘴,象机关枪一样朝我开火。好象我是她多年来坎坷生涯和不幸遭际的全部根由。人间任何一件事,都不止于一个道理,说服人并不容易。何况她的道理并非完全荒谬。可是出于我俩之间的习惯,在斗嘴时谁也不能退却,我就进攻她的薄弱处:

  “你选中一个比你大十五岁,只认识一个月的人,做你丈夫,不过是为了嫁给他,可以把你带出国罢了。你对自己负责吗?”

  “生活教给我:无论什么事,都得走着瞧。好坏靠运气,谁也不能预卜。” “但你的运气全押在这个仅仅认识一个月的男人身上了。”

  “你认为是种冒险,或是牺牲?”

  “是的。如果说冒险,是实实在在的;如果说代价,未免太大了!”

  “世界上的事都得有代价。”

  “如果你们不合适?”

  “离婚好了!”她说得十分轻松。好象说一个空酒瓶和废报纸什么的。

  “离婚?你把它看得这样轻而易举?”

  她哈哈大笑:

  “你这位‘解放派’竟然这么害怕离婚?你这个人的私事都没有胆量去碰,还敢去什么‘干预生活’?”

  我没说话。因为我清楚地意识到说什么也没用。由她去罢!我想。这是我们在国内最后一次谈话。我们之间这种谈话,她向来是不占上风就难以结束的。这次我有意让她占一点上风,算是为她送行。送行总是要给人一些快乐、祝福和安慰的。

  她就是带着这些顽固又奇特的想法,跟着那男人走了。

  我知道,她先到香港,随后又随那男人来到这里。她没有离婚,据她爸爸说,她生活得相当如意。我只想亲眼一见罢了。

  我一走进索霍区的唐人街,立时有种异样的感觉。这里很象四十年代上海的霞飞路和天津的劝业场一带,只是更加破旧和灰黯。不知是这些旧楼维持着这里的人生存,还是在这里谋生的人维持着这些破房子的存在。只是林立的买卖招牌上写的都是中国字,注着英文。街上的人大多是黑头发黄皮肤的华人,比起牛津街上来来往往、高大精壮、面泛血色、大步流星的欧洲人,完全两样。他们是从哪儿来的?香港?台湾?东南亚?美国?来旅游还是久居此地?为什么在伦敦大街上很少见到一个,却都聚在这狭小又无趣的街上?来买他们自己用惯了和看惯了的东西吗?不,这些专卖中国物品的店铺,都是为外国人开设的。这些算盘、毛笔、宫灯、筷子、纸扇、铜佛和龙头拐杖呢?不过为了满足异国人的猎奇。他们又为何而来,……忽然,我这个远离故国才仅仅一天的人,好象失鸟飞回故林一般,一种亲切、熟悉、谐调、难舍难分的感觉,好象一团热气扑在我身上,使我陡然被感动了。哪来这种感觉?这些招牌上的中国字?大街上走来走去的人们所说的家乡话?他们那些熟习的举止与神情?我想,炎黄子孙本色难移,肯定会万世不竭的!他们即使在地球的背面,在异国的闹市街头,也要顽强地开辟出一块使自己情感有寄托,心理有慰藉的地界……简梅也是为此之故,才来这里谋生吗?不知道。

  “请问,钻石酒楼在哪儿?噢!对不起。”

  我刚问一位路人,已然看见招牌。招牌极大,下边只有一个小门。但伦敦的铺子大多象牛魔王的肚子,口小肚膛大。外面只有一扇门,里边却上三层,下两层,多少英镑也填不满。

  这是扇落地的无框的玻璃门。玻璃反光,如同不透明的一样。我才要推门,门儿自己开了,原来里边有位专管开关门、迎送客人的侍者。

  “简梅小姐在吗?”

  侍者朝我微笑一下,扭头用广东话叫一声。

  简梅从里边的高台阶上轻快地走下来。她好象一直站在那里,就等着一声招呼。她一出现就使我一惊!她真是大变了样子,修长的身材穿着一条极合体的白软缎旗袍,下端绣着几枝花苞繁盛的银梅,又鼓又亮,好象金属的。外面被一件宽松又鲜艳照眼的大红毛衣。长长、打卷儿的头发自然地披落下来。我从来没见过她的头发这样黑、这样好。白旗袍、红毛衣、黑发,加上雪白的脸儿、红唇、黑黑的眉毛和眸子;红、白、黑,分明又夺目,的确漂亮极了。她身后还跟着两个矮粗的男侍者,好象什么贵妇人在夜总会出场露面时那种气派。就在我俩见面的一瞬,她对我流露出的惊奇的目光似乎感到很得意。我却立刻后悔了,我应当装得不以为然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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