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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中人_冯骥才【完结】(4)

  她请我在兼做起坐间的走廊的沙发上坐下来。问我想喝点什么。“啤酒吧!” 我说。

  她从酒柜上端来两杯,给我一杯,她自己一杯。

  “怎么样?”她问我。

  “你很适合穿红的。”我说。不知我为什么这样说。

  她更高兴。可能为此,她没有象往常那样,一见面就和我斗嘴。

  “我爸爸好吗?”

  “很好!”

  “我弟弟呢?”

  “大概也挺好吧:我出国前没来得及去你家,只和你爸爸通过一个电话。”

  “你夫人呢?”

  “还好!”

  “嘿,都是好。好不能概括一切,好中间有各种各样的区别,这些回头再谈吧!我先领你参观一下我们的餐馆!”

  她兴致勃勃陪我上上下下转了一圈。看了整座餐馆:楼下右侧是酒吧间,左侧是餐厅,楼上是专供包饭的单间。侍者都是华人。矮粗,长发,穿西眼,说广东话,互相长得很相象。黑西服的领口露出雪白的衬衫,上面好象粘着一个蝴蝶形的黑领花。我总觉得他们象什么,后来想到了相象物就暗自笑了:象一群肥壮的企鹅!

  餐馆格局小巧,家具和陈设都是中国式的,餐具是碗筷,典型的中国餐馆。新奇的是,整座楼所有屋顶都吊着横斜穿插的干树枝,上面扎着绢制的红白梅花。

  “这儿应当叫做‘梅花酒楼’。”我说。

  “这是老板特意为我装上的。因为我叫简梅--”她说着指指自己的旗袍, “这也是老板专为我定制的,你看,上边也绣了梅花。”她用受人恩宠、洋洋自得的口气说话。

  “看来,老板待你很不一般。”

  “当然了!他是以每周三百镑的佣金请我来当领班。原先我在东华餐馆当领班,一离开那里,那里顿时少赚一半钱。东华餐馆的老板再花大价钱请我去,我反而不去了。”

  “你真行。是因为你漂亮,还是能干?”

  “两样都有,你说呢?”

  “我想说的,你都说了。”

  说着,我们又回到走廊的沙发上坐下。跟着就来了一个传者,给我们送来两杯热咖啡,一个奶罐和一个糖缸。简梅下意识地搓着两只雪白细长、涂了银色指甲油的手,并没有答理这侍者、我对传者说一声:“谢谢!”侍者先是莫名奇妙地一怔,随即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朝我一连深深点了几下头才走去。

  简梅说:

  “你为什么谢谢他?你来吃饭喝茶,得付钱,他赚了钱,就得谢谢你。这儿可不象国内--你对服务员点头哈腰,他不高兴答理你,照旧不答理你。那种服务员要是到这里来混日子,保准不出三个月就得饿死在泰晤士河边。要不就得学会笑。怎么?你笑什么?这也是资本主义的腐朽性吗?”

  我又笑一笑,说:

  “我谢谢他,因为我是你的朋友,他是你的同事。”

  “去他的!这些家伙都是在香港混不下去,才跑到这儿混日子来。我刚到香港,他们叫我‘大陆崽’,瞧不起我!可到了这儿他们就神气不起来了。我现在是领班,管他们,都得听我的。哼!我要是想拿他们泄泄气、开开心时,就叫他们‘香港崽’,气他们!香港算个屁!不过是中国的一个脚趾头,还是最小的一个。”

  “哟,你居然也有‘伟大的爱国主义者’的情感了?”

  她描过的黑眉毛一挑。显然由于义气用事,缺乏防备,失口叫我抓住什么,她一时反不过嘴来,马上换句话说:“十一点半了。我去找一个人替我顶班,咱们吃饭去!”她站起来。旗袍和高跟鞋使她显得挺高。

  “老板不会扣你薪金?”

  “你来之前,他到俱乐部赌钱去了,一赌就得到半夜。他走了,我当家。现在客人不多,只有几个‘鬼佬’。懂得什么叫‘鬼佬’吗?香港人把外国人都叫做 ‘鬼佬’。你等一下,我马上就来。”

  她进去一会儿再出来时,换了一身黑衣眼,黑外衣,黑裙子,黑靴子,黑色挎包。黑头发反而不显了,白脸红唇却更突出。

  “走!”她说。

  我们走出去。

  在路上,她问我:

  “我穿这身黑衣服好吗?’

  “嗯?嗯。似乎不如红的。”

  她没说话。她高高的硬鞋根,快步走起来,象小马驹走过那样“得得”地响。

  “我们到哪儿吃饭?不如到我们旅馆去,吃完还可以聊聊天。”

  简梅淡淡一笑,好象我轻看了她。她立即领我走进一家中国餐馆。刚坐下,立即有一位年轻而削瘦的男人走过来,用广东话殷勤地同简梅说话,我不大懂广东话,大概他们在说笑打趣。这男人掏出烟来请我们吸,还微笑着对我说一句话,我听不明白。简梅说:

  “他说‘叹番支’,粤语,意思是‘请享受一支烟’。”

  我马上向这男人表示谢意,说明我不会吸烟。简梅拿一支叼在嘴上。这男人马上掏出打火机,“哒”地打着火给简梅点上烟。动作熟练,表明他老于此道。但从她吸烟吐烟的样子上看,分明是个新手,却尽量装得老练自如。她一边把只吸人口中的烟,象吹气儿那样吐出来,一边以一种漫不经心、略显大气的态度与这男人交谈。随后点了菜,都是清淡的广东小吃。

  “看来你经常到这儿吃饭。你和侍者好熟。”

  简梅笑了:

  “这哪里是侍者,是老板。”

  “老板?”

  “你印象中的老板大概都是饱食终日、坐享其成的了?对不起,你那些千古不变的概念,还得根据变化了的现实修改一下呢!如今这里的劳资关系不同以往。这种小老板,不带头干活,雇佣的人就不给他卖力气。这老板姓陈,九龙人,在这条街上齐了三家餐馆,他整夭得三家餐馆轮流跑,迎客送客,端酒端菜,你看他那双腿都跑成细棍儿了……”

  我刚要笑又赶紧止住。陈老板亲自端来酒菜,还笑嘻嘻把一张印着银字的红纸名片给我,请我指教。这时,一个客人吃过饭走了。他转身跑上去,说客气话,鞠躬致谢,一直送出大门,此后再没进来,大概又跑到另一家餐馆应酬去了。简梅对我说:

  “你尽管吃饱。我在这里吃饭,向来不花钱。”

  “噢?你好大能耐!”

  “能耐?谁没能耐?”她向热鸡汤里的馄饨轻轻吹了两口气,抬起她漂亮又神气十足的脸儿说:“只不过这儿一切都得靠自己。自己靠自己。不象国内,可以靠老子,靠领导,靠谁也砸不碎的金饭碗;干不干,都吃饭。”

  “你在四万里之外,还在批评自己的国家。”

  “批评自己国家的人,。并非不爱惜自己的国家。批评不是咒骂,颂扬也不见得是热爱。批评现在,正是为了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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