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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敦煌_冯骥才【完结】(41)

  张大千在洞窟中临摹壁画的种种姿势与勾线细节。

  (张大千的话:“今天,午前八九点钟,敦煌的太阳射进洞子,一到过午之后,太阳往南走,光线就暗了,不方便。因为洞门多半很小,里边高大,要光线只有点火;点着火画,墙又高又大,搭起架子,人站着还可以,最困难的就是天花板上的高处,和接近地面的低处,一高一低,画起来都很困难。”“试想他们(画工们)在天花板上所画的画,手没有依靠之处,凌空而画,没有一笔懈怠。还有靠近地面的地方,离地只有二尺高……在地上侧躺着画,比仰天画还难。古人的功夫真不简单。”“他们一生的精力都牺牲在艺术上。在敦煌洞里,就埋没了不少有功夫的画家,连姓名都没有留下来。”)

  还有他亲自从青海塔尔寺请来协助工作的藏族画师昂吉等人。这些民间奇人能缝制十二丈的大画布,运用重彩的本领令他钦佩不已。仿佛使他看到了一千年前那些生气蓬勃、技艺高超的民间画师。在繁华绮丽的大都市里,哪里能找到这种健康豁朗的绘画气息?

  他感到他与中华文化最富活力的奔腾澎湃的源头衔接上了,他激情地认同了这与生俱来的精神血缘。他对敦煌,远远不只是艺术情感,而是博大深远的文化情感,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于右任视察西北,到达敦煌,听说张大千住在莫高窟,便来参观。他深为莫高窟艺术所震动,也为几近荒芜的莫高窟的景象叹息不已。于右任临时下榻莫高窟对面的下寺。张大千和他长长谈了两个晚上,要求政府设立专门机构,保护和研究这座中华文化与艺术最伟大的宝库,挽救莫高窟于濒临毁灭之中。

  张大千的话,使于右任深感于心。他返回重庆后,立即写了建议书一件送达国民政府。

  (建议书见于《文史杂志》第二卷第四期。1942年2月15日出版)

  在建议书如下的书面内容上标出重点,右任前次视察西北,因往敦煌县参观莫高窟之千佛洞……志称千余洞,除倾地沙埋者外,尚有五百余。有壁画者计三百八十,其中壁画完整者二百,包括南北朝、唐、宋、元各时代之绘画泥塑,胥为佛经故事。其设计之谨严,线条之柔美,花边之富丽,绝非寻常匠画,大半出自名手……而各时代供养人之衣冠饰物用具,亦可考见当时风俗习尚。洞外残余走廊,犹是宋时建筑。惜过去未加注存,经斯坦因、伯希和诱取洞中藏经及写本书籍,又用药布拓去佛画,将及千数。复经白俄摧残,王道士涂改。实为可惜……此东方民族之文艺渊海,若再不积极设法保护,世称敦煌文物,恐遂湮销,非特为考古家所叹息,实为民族最大之损失,用此提议设立敦煌艺术学院……寓保管于研究之中……是否可行,理合具文,提请公决。

  其苦心焦虑之情,已经溢于言表了。

  建议书终于见了成效。1943年6月,国民政府决定成立“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由教育部出面,邀请自法国留学归来的卓有成就的画家常书鸿担任筹委会副主任,负责筹办。

  这一切的缘起,便是在张大千这里了。

  现在我们理解张大千了:他不单是一位挚爱传统艺术的杰出的画家,更有一份庄严的文化良心。

  当常书鸿到达莫高窟的时候,在这里守候两年的张大千就要启程离去。

  张大千临行时,把一卷东西交给常书鸿,神秘地告诉他,要等他走后再看。至于这卷东西究竟是什么以及其中的含义,全是后话了。

  1944年,“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展”相继在成都和重庆展出,轰动一时。精美绝伦的临摹品把千里之外灿烂的敦煌展现在国人面前。一阵从未有过的清新华美之风吹入人们的心中。在人们钟爱的文化事物里,从此出现了一种由张大千的生花妙笔传送来的敦煌形象。

  临摹和复制,由此也成了敦煌学中不可缺少的研究手段。陈寅恪说:

  自敦煌宝藏发现以来,吾国人研究此历劫仅存之国宝者,止局于文籍之考证,至艺术方面,则犹有待。大千先生临摹北朝唐五代之壁画,介绍于世人,使得窥此国宝之一斑,其成绩固已超出前人研究之范围,何况其天才独具,虽是临摹之本,兼有创造之功,实能于吾民族艺术上别创一新境界,其为敦煌学领域中不朽之盛事,更无论矣。

  沈尹默先生想到了三年来,那些对张大千的种种不解与误责,感触良多,挥笔写道:

  三年面壁信堂堂,万里归来髯带霜。

  意苡明珠谁管得,且安笔砚写敦煌。

  是啊,他把敦煌无穷的美散布于天下,同时把自己对敦煌深切的爱留在那地处天边的艺术宝库里了。但此刻他不再有那种即使人在敦煌也会常常生出的忧虑不安。因为一位像天王力士一样的敦煌的保卫者已经站在莫高窟前。

  当年,敦煌艺术研究所正式成立。常书鸿任所长。

  (字幕:1944年2月1日)

  常书鸿来到敦煌走了一条太长太长的路,起点是在六年前地球的另一边巴黎。

  这天,他从他心中的圣殿卢浮宫走出来,正为着刚刚看到的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安格尔的《土耳其浴室》、德拉克洛瓦的《西岛大屠杀》、莫奈的《睡莲》和米勒的《晚祷》这些名作激动不已。那时,巴黎是中国年轻一代画家向往的世界美术的中心。他在这个中心已经露出鲜亮的头角。在同行们艳羡的目光中,他的几幅优秀之作被一些博物馆收藏。

  (常书鸿早期油画作品:《沙娜画像》现藏蓬皮杜艺术中心;《裸妇》现藏里昂博物馆等。卢浮宫珍藏的达·芬奇、德拉克洛瓦、安格尔、莫奈和米勒的作品。卢浮宫外景)

  他穿过秋天里分外美丽和灿烂的卢森堡公园,去到塞纳河畔逛旧书摊。

  他将飘落在一部大画册封面上的一片金色的叶子拿开。书名露出来——《敦煌石窟图录》,伯希和编著。

  下面是常书鸿自己的话:

  我打开了盒装和书壳,看到里面是甘肃敦煌千佛洞壁画和塑像图片300余幅。那是我陌生的东西。目录序言说明这些图片是1907年伯希和从中国甘肃敦煌石室中拍摄来的,这是从4世纪到14世纪前后1000年中的创作。这些壁画和雕塑的图片虽然没有颜色,但可以看到大幅大幅佛教画的构图。尤其是5世纪北魏早期的壁画,他们遒劲有力的笔触,气魄雄伟的构图,像西方拜占庭基督教绘画那样,人物刻画生动有力,其笔触的奔放甚至比现代野兽派的画还要粗野。但这是距今1500年的古画,这使我十分惊异,令人不能相信!

  他入迷了。卖书的人对这个显然买不起画册的中国穷学生说:“还有许多彩色的敦煌绢画就在前边不远的吉美博物馆,你不必买它了,还是亲自看看再说吧!”

  下边还是常书鸿的自述——一种老者的声音和回忆往事时自言自语的语气:

  我来到吉美博物馆,那里展览着大量伯希和从敦煌盗来的唐代大幅绢画。有一幅是7世纪敦煌佛教信徒捐献给敦煌寺院的《父母恩重经》。时代早于文艺复兴意大利佛罗伦萨画派先驱者乔托700年。这一事实使我看到,拿远古的西洋文艺与我们敦煌石窟里艺术相比较,无论在时代上或艺术表现技法上,敦煌艺术更显出隽永先进的艺术水平,这对于当时的我真是不可思议的奇迹。因为我是一个倾倒于西洋文化的人,而且曾非常自豪地以蒙巴那斯的画家自居,言必称希腊罗马,现在面对祖国如此悠久灿烂的文化历史,自责数典忘祖,真是惭愧之极,不知如何忏悔才是!我决心离开巴黎,而等待着我离开巴黎的是蕴藏着千数百年前敦煌民族艺术的宝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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