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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传_西岭雪【完结】(58)

  贾政此时已是惊弓之鸟,不免见木而号,又听说是学院按察,益发吃惊,拱手道:“不知二位降临,失于迎迓。”又命家人另换好茶来。那御史笑道:“政公府上有事,原不当打扰,无奈皇命在身,不得不走这一趟。下官此番冒昧造访,原是为着府上公子科考请枪替之事,因闻举报,本该绳堂提审,念在同朝为臣,擅自发签提调,未免于政公面上不好看,因特来府上亲自核查。”

  贾政听了,如被冰雪,忙命人取来贾环与贾兰赴考回来默录的试卷,禀道:“这确是犬子贾环与孙儿贾兰的手稿,决非枪替所为。况且犬子今科并未考中,倘有枪替,又怎会如此狼狈?”那按察御史笑道:“若无枪替,倒不知那‘杏帘在望’一诗系何人所写?”贾政一愣,猛然省起,忙道:“那原是犬子贾宝玉的旧作,正为园中房舍稻香村所题,童生贾兰又恰住于稻香村内,因此自幼读熟了,应试之时,因恰合着题目,便誊写出来,虽非本人所写,却是家学渊源。既非前人诗钞,亦非捉刀代笔,又何谈枪替之语?还望大人明察。”

  御史笑道:“即便没有枪替,也难免舞弊之嫌。按说这本是贤乔梓、令叔侄的家务事,民不举,官不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奈既有举报大义灭亲,本官倒不好不禀公办理的。”贾政听了“大义灭亲”四字,便知另有文章,不禁向卜固修怒目而视。卜固修忙笑道:“政翁且莫误会,我虽忝为幕僚,相助大人查阅各省考卷,却也看不得那般仔细,记不得那般真切,原是令郎特地提醒,托我向按察大人翻卷求证的。非是我不念旧情,实在今年科考枪替成风,圣上龙颜大怒,委派了御史大人从严查办,务必剔弊革奸。我既在大人麾下做事,不得不尽公职守,弊绝风清的。况且我素知政翁不是徇私枉法之人,谅不会怪我未为隐瞒。”便又带笑说了贾环行贿单聘仁买通考官一节。

  贾政这方知道竟是贾环含妒陷害,意在求卜固修向单聘仁讨还贿金,登时气了个发昏。又听御史说要褫夺贾兰秀才头衔,终生不许再考,几欲吐血;再想到从前得意之时,卜固修、单聘仁诸清客相公围随附和,何等殷勤恭敬,如今翻面无情,以怨报德,竟打伙儿算计旧东主,又何等凉薄刻毒;最可恨者,是贾环窝里反,陷害亲侄,非但此番夺了贾兰的功名,连将来的前途也都一并毁了,家境已经沦落至此,子孙还要自戕自戮,贾家那里还有翻身之日?因此种种,气往上涌,送御史出去后,便即命人押了贾环来,也无暇问他荒疏学业,败弄家私,贿赂考官,诬告亲侄,只拿来按倒椅上,便亲自捞起板来雨点儿般下死劲打去,那板子越下越急,竟要活活儿将他打死。

  赵姨娘早闯进来苦苦哀求,贾政正在气头上,见了他,越发两眼里冒出火来,一脚踹倒喝斥:“成日家都是你纵得他挥霍游荡,无所不为,又撺掇着他坏了肠子,三番四次跟家里人做对,从前琏儿跟我说是他偷了宝玉的玉我还不信,如今越发连侄儿也害起来。兰儿从小用功苦读,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入科投考,出人头地,你母子两个竟害得他从此无缘下场,今天不打死他,难道还留着他继续作害亲戚不成?”

  一时王夫人、李纨等尽已得了讯儿走来,宝玉禁不住小吉祥儿苦求,便也来了,然看见贾政盛怒,都不敢拦阻,只得委委劝说而已。那李纨十分委屈,又不好多说,只避过一旁垂泪;王夫人也恨毒了赵姨娘母子,只为怕贾政盛怒伤身,才不得不劝道:“老爷虽然生气,也要保重身体,倘若失手把他打死了,岂不多耽一条罪名?我家如今已经弄成这样,哪还禁得起再惹人命官司?”贾政那里听得进去,口口声声只道:“如你说的,我家如今弄成这样,死的死,散的散,是再没指望的了,我还在乎再多担一条人命吗?索性打死了他,倒免得后患。”王夫人、李纨听他说得痛切,也都哭了,宝玉只得跪着请父亲息怒。

  谁知贾政越说越气,板子只有比先下得更重。那赵姨娘见此番捅漏了天,明知无人可恃,将心一横,拼死上前抱住了板子,回头向贾环道:“畜牲,还不快跑,等他把你打死不成!”贾环正疼得死去活来,猛听了这一句,不及多想,果然提起裤子便走。贾政见赵姨娘哭得髻鬟散乱,粉黛模糊,眼泪鼻涕粘成一片,心下原有些怜惜,一时手软,便被贾环夺出身子来,不禁大怒,喝道:“谁敢放走了他,一起拿来打死!”然而眼前本来不多几个家丁,又见此番闹得厉害,也都怕出人命,哪肯拦阻,都只口里答应着,并不动手。那贾环还只怕有人撵他,顾不得血肉淋漓,一瘸一拐,没命的逃出,径自离家去了。

  赵姨娘哭得死去活来,贾政怒气过后,便也有些记挂,不免令人到处寻找,那里找得着?看看七七将近,原定发了殡便要买舟南下的,便依旧准备起来。谁知交银子时,却见连银带箱子都不翼而飞了,不禁目瞪口呆,冷汗淋漓,及召集了家中上下查问时,才知赵姨娘竟然走了,连从前藕官的干娘夏婆子、春燕的姑妈等四五个年老仆妇也都不见,小吉祥儿揉着眼睛只管哭,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林之孝家的又道:“从前跟环哥儿上学的里头有个叫钱槐的,原是赵姨奶奶的侄子,父母都在库上管账,如今一家子也都不见了。”

  宝钗留心,忙问可见着吴新登家的,林之孝家的道:“这倒没理论,他如今不是这园里的人了,来来去去,不过是个情面,谁去问他。”便命一个婆子去打听了一回,回来说:“自从前些日子吴管家两口儿出去,这一向总未来过,惟有前儿老太太的事出来,吴嫂子过来行礼,因见府上忙乱,留下帮了两日杂务。前儿还有人见着他和赵姨奶奶两个在园里西墙下嘀嘀咕咕,今儿一早阖家不见了,门上挂着锁,问邻居,说是串亲戚去了。”

  王夫人道:“这不用说了,自然是他们趁火打劫,伙着姓赵的娼妇卷了银子走了。既有名有姓,少不得找他们出来对证,找到人,便不怕走了银子。”便四处派人去找。宝钗劝道:“不必忙在一时,赵姨奶奶素日原最肯与那些婆子、女人亲近,几千两银子,他独自搬不动,自然是有人撺掇他做成的。走的这些人都是从前管银账的,他们沾亲带故,三教九流的干姐妹亲姐妹一大堆,随别拎起哪个来都是一连串的干亲故旧,怕不有百来房亲戚,谁知道如今连人带银藏在何处,急切中那里找去?”王夫人只是不信道:“还没王法了不成?”一边遣人报官,一边又四处打听赵姨娘下落,奈何如今他家势败,官府便不如从前那般应酬,不过随口应起,岂肯真个派人缉捕;便那些寻找的人也只是领了茶钱,便往茶馆酒铺里逍遥半日去,回来只说找不见交差了事。接连闹了十来日,只如以莛叩钟,哪有半丝消息。

  贾政又气又急,想到自己枉称廉正养德,身边却尽是鸡鸣狗盗之人,兼且教子不严,蓄妾为非,不禁既羞且愧,越想越恨,老泪纵横道:“我成日家劝人说:近墨惟恐自污,养虎亦防反噬。谁知今日自己倒跌进这个萃渊薮里来了。门客是这样,儿子是这样,连家下人也是这样,还有一个能信得过的么?看着是诗书之族,阀阅之家,竟养了这许多豺狼虎豹,可怜自己还蒙在鼓里,岂不愧对祖宗。”原已哀毁销骨,又添了这件刺心事,那里撑得住,说了几次,病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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