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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_西岭雪【完结】(75)

  这日黄坤来同黄裳辞别,谈起父亲,纳闷说:“连我也不告诉,说声不见就不见了——也不知藏在什么地方,难道还怕我知道了会告密不成?”

  黄裳也感慨,终究黄家风也闹到要逃难了。她不由又想起卓文来。他如今怎么样了呢?乡下也是有无线电听的吧?纵然没有,这样大的事,也不可能不知道。当年在吴淞口送他走的时候,胡强说过:“日本人的时间长不了,我们很快都会回来的,你放心好了。”如今日本人果然投降了,可是卓文,他回得来么?如今全国上下都在抓汉奸,清算浪潮一阵高过一阵,川岛芳子在北京公审的时候,愤怒的人潮将法院大楼挤得水泄不通,以至于不得不延期另审。蔡卓文在汪政府里做了那么久,保不定什么帐被翻出来,就是好一番清算。国民政府到处搜捕汪政府的余党,他们的花名册子上,也会有卓文吧?

  黄坤见她久久不说话,推推她说:“喂,你怎么回事,我要走了,以后也不知见得到见不到,你也不留我一留。”

  黄裳如梦初醒,诧异道:“你要走?走到哪里去?你又不属于哪个党派,又不干政治,莫非也要去逃难?”

  黄坤“呸”地一声:“好端端咒我!”然而停一下,她叹了口气说,“要说其实也和逃难差不多,比逃难还惨!我跟你说,我决定去大连。”

  “去大连?”黄裳大惊,只觉匪夷所思。“听说这阵子大连乱得很,交通都不通了,这种时候去大连,那不是羊入虎口么?”

  然而黄坤说:“凭他天罗地网,发国难财的商人们总有办法在乱世中找到好处,打仗,打仗也得吃饭呀,那些商人,一船船的粮食、弹药走私过去牟取暴利,我就是要搭他们运粮的走私船偷渡到旅顺口,已经都联系好了,就在这一两天就要走的。”

  黄裳倒不由佩服起来:“难为你倒能搭通这条天地线……这件事,陈言化知道吗?他怎么说?”

  “别提他!”黄坤眼中流露出厌恶,“我们就要离婚了。这个上海,我是呆不下去了。”

  “离婚?”黄裳又是大吃一惊,“你同陈言化不是过得好好的,难道他……”

  “他没什么,没有得绝症也没有红杏出墙。是我,我这方面出了问题——大连有消息来,说我死了的那个男人,一家子都是大汉奸,一家子都该枪毙。我公公已经是毙了,婆婆也病死了,小叔子入了狱,弟媳妇同他离了……这信就是我弟媳妇写给我的,信寄到上海,被陈言化看见了,还不和我吵翻天?我不耐烦,索性告诉他离婚。什么了不起?一个臭画家罢了,现在不比当年,一切都是政治挂帅,月份牌美女早就不吃香了。记得上次的画展吧?我画了些速描,让你帮我配了文字,效果好得不得了,把陈言化这个做主角的都盖了。跟着他反正也是没什么大出息,被他捏了这个把柄,以后还会对我好?离就离了!”

  她笑着,给自己打着气,虽然说的是人生的悲欢离合,可是脸上毫无畏惧。她已经不年轻了,美艳中夹着一丝风尘气,或者是沧桑感吧?抿起嘴角时,纹路里都是倦怠淡漠,可是眼里却仍然烧着一团火,仿佛只要她愿意,就可以随时随地毁灭什么似的。

  “你不用担心。就算跟陈言化离了,我也一定会有办法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告诉你罢,我最近认识了一个美国空军上校,他说有办法带我去美国呢。等我把大连的事办完了,我就跟他走。就算不成功,我也总有办法活下来。不出两年,我一定会东山再起,又是一条好汉!”

  这一点黄裳倒不怀疑。这个黄坤,就是把她扔到孤岛上,也一定可以找到谋生的办法,而且会让自己活得依然多姿多彩。她同黄坤其实个性差异颇大,她最佩服黄坤的,是无论经历过多少沧桑磨难,黄坤都有本事随后忘记,不留下一点痕迹;她却不行,自小到大的每一道伤痕都刻在心上,与日弥生,永不磨灭。

  这些年来,黄坤同她交往,始终带着点彼此利用的成分,她心里很明白,但朋友难得,也只有迁就。然而这多年交往下来,倒也积淀了几分真情,黄坤却又要走了。她只觉满心不舍得:“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去大连呢?冒这个险值得吗?”

  “为什么?为我儿子。”

  “你儿子?”这次,黄裳连吃惊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个黄坤,今晚带给她的意外实在太多了。她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没有说出来?她永远灿烂地笑着的脸背后,到底埋藏了多少苦衷隐痛?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黄坤的神情黯淡下来,仿佛倏然间苍老许多。她说:“他还没有取名字,小名就叫小宝,今年该有4岁了,应该学会喊‘爸爸’、‘妈妈’了。可惜,他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这是黄坤第一次向黄裳提起她的儿子。她那总是精明地挑剔着的眼睛里有着深深的悲哀。在这个月光凄冷的晚上,她终于想到了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她忽然发现,儿子其实是宝贵的,如果全世界遗弃了她,同她分隔,至少还有一样东西那是分割不开的,就是血肉至亲。

  “大连的来信里说,陶家的家产都抄没了,四分五散,我知道得也不详细。只知道我那个儿子,才四岁,总算没什么罪,给送进孤儿院了。我弟媳妇说,看在妯娌一场的份上,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如果我愿意领呢,就领走。反正陶家的人已经快死绝了,不会再同我争他。如果我不要他,也由得我。可是,可是我……”她哭了。

  这是自第一任丈夫死后黄坤第一次哭,也是惟一的一次。从此以后,不论她又经过了多少悲欢离合,起落沉浮,她再也没有哭过。而她与黄裳,也从此再没见过面。许多年后,黄裳远走海外,而她做了市长夫人,红极一时,后来也做过走资派的臭老婆,披枷挨斗,然而她都是笑着面对的。笑,便是她最后的女性武器了。

  政治的时代或许容不得一个政治的投机者,更容不得一个不劳动的人,但总有例外,那就是一个年轻的至少是看起来还很年轻的美女。

  她抱着黄裳的枕头,把它当成自己的儿子,脸贴着脸,把泪印在枕头上,重新露出自信的、毫不惊惶的笑容来,说:“看着吧,儿子,妈妈才只有24岁,路还长着呢。”

  黄裳不由得也笑了,她想起黄坤初到上海来找她的那个晚上来,那时,她也说自己是24岁。

  永远的24岁的黄坤哦!

  北京庭审川岛芳子的消息报导出来,最心惊胆颤的人要属黄家风。

  没有人会想到,被追缉得最紧的汉奸要犯黄家风,竟然就躲在清算呼声最高的北京城里,国民政府的眼皮子底下。这只狡猾的老狐狸,信奉着“最不安全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格言,早在“天皇玉音”刚刚响起的当日,就带了韩可弟直奔北京而来。

  那时,上海交通还来不及封锁,有关部门也还不不及对他清算。而当“爱国影星”白海伦带着国民军开到黄府花园来抓人时,大宅院已经空了,只留下奄奄一息的黄李氏和黄钟。白海伦到底实践了数月前在黄家发下的誓言,曾经一度,她因为很久接不到片子又缺乏计算挥霍无度,以致山穷水尽,到黄府借贷,居然被黄李氏和韩可弟合伙羞辱,而当年同她信誓旦旦的黄家风则听信宠妾挑唆关起门来连面也不见,此仇此恨,没有一天不记在心上,如今一个浪头翻转来,她又得势了,摇身一变成为第一批爱国影星,又攀上了新军首长,扬眉吐气。黄家风当年的汉奸行为她多少是知道点的,这时候便来个总告发,第一件事就是引军队血洗黄府。可惜的是,黄家风和韩可弟居然都早已跑了,只剩下黄李氏和黄钟两个正经主子,一个已经油尽灯枯,一个则病得只有半条命,让白海伦的威风耍得很不过瘾,仿佛演了一出好戏却没有观众欣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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