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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烟花_西岭雪【完结】(76)

  而要犯黄家风,则早已安全抵达北京,交给守祠堂的孙佩蓝一笔小钱,让她打扫一间干净屋子出来,自己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同可弟住进黄家祠堂了。

  车子经过法庭花园时,他亲眼看到了那些失控的民众是如何用抛掷石块和臭鸡蛋来宣泄他们的仇恨的,不禁深深庆幸——幸亏没有逼黄乾同川岛芳子的妹妹结婚,幸亏自己见机得快,幸亏逃了。

  他握着可弟的手,一同跪在黄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桌前,虔诚地祈祷,正如可弟在上帝面前一样:“黄家祖宗在上,不孝子黄家风在下。列位祖宗,家风今逢不幸,逃难至此,万祈祖宗保佑,逃过此劫,家风必日日香火供奉,世代祭祀,永不忘恩。”

  他望着可弟说:“阿弟,我当日娶你的时候,因为身体不大好,没有带你回北京来拜祖宗,今天刚好补上。你来,拜了我们黄家的列祖列宗,你就真正是我们黄家的人了,让祖宗也保佑你,必然能同我逃过这一劫,我们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要过呢。”

  可弟并不答话,只是顺从地跪下来三叩九拜行了大礼,可是如果黄家的祖宗果真在天有灵,看得见的话,他们会发现她的眼睛中喷射着火一样的愤怒和仇恨。

  但是黄家风看不到这些,他环视着祠堂,咧嘴笑着。这里是他的根,是他祖荫之处。他们黄家的祖宗会保佑他躲过这一劫的。他想起在这里发生的一幕幕辉煌的往事,想着他们黄家祖上的荣耀和将来加倍的发达,也许换了别人会觉得祠堂阴沉可怖,但是在他眼里,这儿却是最亲切最安全最可靠最温馨最有希望的地方。他对可弟说:“阿弟,今天是我们来北京第一晚,今晚我们哪儿也不去,就住在这祠堂里,跟祖宗们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可弟平和地点头:“你说怎样就怎样吧。”潜台词却是:“你就快和祖宗们永远在一起了。”

  可是表面上,她的态度是这样地柔顺,温存,让黄家风再想不到其他,只是很神秘很得意地把自己的心机和计划卖弄给她听:“阿弟,你知不知道,我带了多少钱过来?我虽然走得匆忙,可是这件事我早就做好准备的。狡兔三窟,我早就防着这一天了,家里金银细软,大部分都被我换成银票贴身藏着,如今我全带了出来,足够我们过一辈子的了。上海我是不会再回去的。我那个大老婆,一心只想我的财产,我就全让给她,一座空房子,让她守着死去吧。实钱可全都握在我手上呢。她以为我糊涂,只会打吗啡,什么也不知道,哼,她轻瞧了我了,我信得过谁?”他“嘿嘿”地笑起来,在阴森的祠堂灵位前,令人毛骨悚然。

  可弟仍然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轻声说:“你也累了,不如休息一会儿吧。”

  他坐在躺椅上,而她坐在他右手的小凳上帮他轻轻按摩着。那松软的油腻的肌肤让她从心底感到厌恶,但是她忍住了,不露声色。一切就要结束了。再忍过这几天,她就要大仇得报了。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辰一到,有仇必报。

  而今,时候已经到了,她要复仇,她要替天行道,为黄帝讨一份公平!她望向那些牌位,黄家的列祖列宗,你们看着吧,看着这个整天扛着祖宗牌位、满口仁义道德的不孝之子是怎样死在黄家祠堂里的!

  夜彻底地黑了,黑暗中只有案桌上的香头微微地明灭着,像一只只鬼眼。但是那些鬼眼与可弟的眼光对视的时候,便突然黯淡下来,接着“噗”一下灭了。

  谁也不清楚赵依凡究竟是从哪一个早晨起突然失声的。

  依凡生平追求,无非“自由”与“浪漫”二事。嫁给黄家麒是自由恋爱,离婚也是选择自由,一个人远赴欧洲留学更是浪漫而自由的,与摄影师相恋是为了浪漫,亲自送他上战场同样是浪漫的为自由而战——更悲壮彻底的浪漫,因为打了“为自由而战”的旗号,格外惊心动魄。

  可是摄影师和他的摄影机一起在炮火中化为灰烬,尸骨无存,赵依凡的浪漫也随之破碎了。她的心从此深埋在荒原砂砾之下,先于肉体而死去。皮肤不再紧绷晶莹,笑容不再明媚灿烂,连声音也不再甜美清脆,而变得沙哑起来,后来就干脆失了声。

  家秀和黄裳起初并没有发现这一变化,她们久已习惯依凡的沉默,早就放弃同她交谈的欲望了。直到有一天柯以来探望她们,崔妈照往常一样扶了依凡出来,柯以才惊讶地说:“她听不见我说话呢!”

  黄裳一愣,泪水忽然不受控制地直流下来。她想起小时候,印象中母亲一向是最喜欢穿衣打扮的,又挑剔,虽然回国的时候不多,但总会抽出时间来指点女儿行走坐立的姿势,取笑她英语发音的蹩脚,以及教训她说话不要直瞪着人看,走路时两腿不可分得太开,衣服是葱绿配桃红的好,艳不要紧,但不能俗,搭配是首要学问……可是现在这种种知识于她全派不上用场,赵依凡坐在那里就像是一个蜡人,看不到半点过去的活色生香的痕迹。那远去的风采都成了旧影,记忆中一个苍凉的定格,也终将随着日月流逝而渐渐淡去,届时,谁又会记得赵女士的万种风情呢?

  家秀面如死灰,扶着依凡的肩呆呆站着,仿佛也已经死了一半。崔妈却不放弃,仍然将一只手指在依凡面前晃来晃去,连声唤着:“二奶奶,二奶奶。”

  依凡默然坐着,半晌,忽然咧开嘴枯涩地一笑,柯以顿觉毛骨悚然。他不能相信面前这标本一样的女人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赵依凡。从相识那日起,依凡便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因为美女从来不需要善谈,只有外拙内慧的人才要借口才伶俐弥补相貌上的先天不足。在依凡女士,明眸善睐已经是最好的措辞,服装颜色也是一种语言风格,甚至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在在都是妙语如珠。

  可是现在她失语了,不但是嘴巴不说话,连同眼睛、穿着、姿态,都一同沉默下来,罩着一层灰气,全无生趣。以前只觉得美女老了最可悲,现在才知道,一个木美人才真正是悲剧中的悲剧,尤其姿色尚存而芬芳殆尽,就更加令人心悸。

  柯以再坐不住,又撑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但是隔了几天,他又来了,说是托欧洲的朋友打听到,美国有一位很著名的精神科医生,曾经治愈过不下三例依凡这样的病人,建议黄裳陪依凡去美国就医。

  黄裳先是一喜,仿佛沙漠中远远地听到了驼铃,可是立刻又黯然道:“那笔费用一定很大……”

  家秀也迅速地盘算了一回,踌躇道:“如果把手头上的一点值钱东西一次出清,也未必凑不足这笔费用,只是明天我只好睡露天地。”

  柯以正色道:“这种时候,正是用得着朋友的时候——你这里出一半,我再帮你们筹一半,总要过了这个难关,再不会让你无片瓦遮头就是。只是这洋公寓自是再也住不得了,再说时局不稳,我们共产党是一定会统一中国的,到时候公寓一族反正是住不得,不如趁早打算,在平民区里买间屋子,不显山不露水地住下来,卖掉些家具,把工人全辞了,再找份工作,这样子,俭省点也就够过了。就是以后划成分,有了这点准备也便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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