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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出世_周梅森【完结】(27)

  边义夫点了一下头,一步一滑从野草丛生的坟头上走下来,走下后,又脱下戴在手上的白手套,把沾到马靴上的坟土掸了掸,才立直身子,平静地下达了总攻击的命令.

  伴着升上黎明天空的信号弹,十二门铁炮轰响了,决死队的第一轮攻城开始了.枪声、炮声和呐喊声犹如雷震,大地在脚下颤抖,新洪城头笼罩在一片如云的烟幛和血红色的火光之中,情形甚为壮观.

  边义夫这才激动起来,重新戴上白手套,手指着在枪声炮火中逼近城墙下的决死队弟兄,无限感慨地对王三顺道:" 三顺,你懂么?我们今日是在创造历史哩!历史就是这样轰轰烈烈演进的."

  王三顺笔直一个立正说:" 是的,边爷,创造历史,还轰轰烈烈演进……"第一章

  卜守茹不相信父亲的世界会在短短十几天里垮掉.

  望着从江岸西码头到大观道一路上连绵不绝的凄惶景致,卜守茹心如止水,不为所动.那份凄惶是惨白的,一场大雪覆盖了石城,也遮掩了械斗留下的一切痕迹.天色灰暗,像笼着一团僵死凝结的雾,使人忧郁.

  卜守茹坐在小轿上,随着轿杠有节奏的" 吱呀" 声,木然前行,把父亲的世界一点点抛在身后……

  时近黄昏,周遭静静的,绝少轿子行人的喧嚣,亦无喇叭号子的聒噪,只有身下一乘孤轿的颤声,和轿夫巴庆达与仇三爷的喘息声,再就是他们脚下皂靴踩在积雪上的嚓嚓声了.

  天是很冷的,巴庆达和仇三爷直流清鼻涕,脑后的辫梢上结着冰,抬轿时都袖着手.卜守茹却没觉着冷,穿着身绿缎薄袄,披了条猩红斗篷,极端庄地坐在轿上,脸色如同积雪一般苍白.

  景观大改,父亲的世界已经倾覆.

  那门庭若市的三十六家轿号,现如今无一例外全被查封.

  盖着官府朱印的封条交叉贴在合严或未合严的门板上,令人心悸.

  一面面惹眼的招旗全不见了,不知是轿号里的管事败逃时摘走了,还是被官府的人掠去了.有几面招旗又不知因啥落在了狭窄的街面上,被行人的脚步踩进了积雪里,冻得梆硬,想扯都扯不下来……

  卜守茹不愿相信这一切.

  她分明记得,父亲的轿行不久前还是城中一景.

  那时,从江岸西码头到大观道,整整半座城池的街面都是父亲的地盘.

  父亲常穿着团龙黑绸长衫,把一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盘在头顶,神像也似的坐在城中大观道旁的独香亭茶楼上,手托油光光的紫砂壶,向西眺望,在心里默默把玩自己的成功.

  那时的父亲是傲气的,几乎从不用正眼瞧她,她不是男孩,不能承继父亲苦心创出的世界.在父亲眼里,她是个迟早要嫁出去的赔钱货,而父亲是从不愿赔钱的,他只要赚钱,赚更多的钱,置更多的轿子,设更多的轿号,借以成就一轮又一轮疯狂的扩张.

  在卜守茹的记忆中,父亲从未有过慈祥的面孔,她从儿时到如今的所有欢笑,都来自巴庆达,她的巴哥哥,没有一点一滴是来自父亲.父亲甚至从未抱过她,从未亲过她.就是在母亲死后,她到城里来的最初的日子里,父亲也没亲过她.

  亲她,抱她的都是巴哥哥,她是在巴哥哥的怀里和肩上长大的.

  有一阵子,父亲甚至完全把她忘了,任由她在轿行里自生自灭.

  父亲把全部生命都押到轿子上,这个原本一文不名的乡巴佬从未想到过自己会败,且会败得这么惨……

  孤轿顺大观道缓缓行进,飘乎于半空中的卜守茹,近乎麻木地巡视着自己乡巴佬父亲的全部失败,心中怪空落的.

  这份空落中可有父女亲情?有几多父女亲情?直到卜守茹从卜姑娘成了卜姑奶奶,仍是说不清的.

  沿途还能看到许多被砸烂的轿子.

  各式各样的破轿歪倒在路旁的积雪里,像一堆堆弃物,全无了轿子的模样.

  最惨的是独香亭茶楼旁的独香号,几十乘花轿、差轿是被一把火烧掉的,烧得不彻底,许多轿子的残框依然挺立着,连日大雪都没能遮严那刺目的焦黑.轿号的门脸被火烧去了半边,两扇已不成其为门的门上也贴着官府的封条,封条旁还有一张缉拿革命党的官府告示.

  独香号是父亲起家之所在.

  十八年前的一个风雪夜,父亲撇下刚刚出生的她,和她多病的母亲,怀揣着两个冻得梆硬的窝窝头,闯到了城里,就在独香号里抬轿.

  那当儿,独香号是马二爷的,父亲给马二爷抬轿是白抬,只赏饭没工钱.三年以后,马二爷和四喜花轿行的白老大拼起来了,白老大要父亲到他的花轿行去做红事班头,父亲这才找到了马二爷,开始了第一次摊牌:或者自今以后离开马二爷,到白老大的花轿行去做班头;或者马二爷赏五乘小轿,让他一边为马二爷效力,一边在马二爷的招牌下经营自己的轿号.

  马二爷那时的对手是白老大,一心想着的是搞垮四喜花轿行,绝没想到父亲日后会成为他的心腹大患,当下便答应了.

  于是,父亲为了那五乘小轿,卖力地替马二爷打架,脸上被白老大的人划了一刀,一只左眼也被打瞎了.

  这么一来,父亲才有了借以发家的五乘小轿,及至后来拥有西半城三十六家轿号和地盘……

  卜守茹最早认识父亲和父亲的世界,也是在独香号里.

  八岁那年,母亲去世了,她被一帮大人簇拥着,在母亲坟前磕头.一顶来自城里的带花布裙边的小轿飘然而至,要接她进城.

  抬轿的就是巴哥哥和仇三爷.

  巴哥哥那时只十五,豆芽菜般细长,老瞅着她笑.

  仇三爷那会儿还不是爷,众人都唤他仇三.

  巴哥哥和仇三把她扶上轿,一轿抬了八十里,进城到了独香号门口.

  父亲穿一身蓝布红边的号衣,在轿号门口立着,用一只没瞎的独眼死死盯着她看,看了半天才说:" 我是你爹,喊爹."

  她有些怕,嘴上怯怯地喊着爹,猫儿一般瘦小的身子直往巴哥哥怀里躲.父亲" 哼" 了一声,塞给她一个玉米饼,抬着轿子应差去了,——好像是为哪个大户主搬家,去了许多差轿.

  她记得,那是个秋日的傍晚,门洞里的风很大,风将父亲的号衣撩起老高,她看到了父亲弯驼着的背.父亲的背让蓝号衣映着,也是蓝色的,闪着阴森的汗光……

  都过去了.

  父亲风光了许多年后,又回到了原地.

  这乡巴佬从马二爷手里起家,又栽在马二爷手里了.

  卜守茹揣摸,马二爷怕是为了发泄自己的仇恨,更是为了毁掉父亲东山再起的野心,才挑了父亲的脚筋,放火烧掉独香号的.也许从将五乘小轿赏给父亲的那天起,马二爷心头就点起这把火了.

  不免染上一丝悲凉,卜守茹顿顿脚,让轿子在独香号门前停下了.

  下了轿,卜守茹轻移几步,走到贴着封条的轿号门前愣愣地看.

  独香号居于闹市中心,门脸不小,有麻青石砌的院子,惯常总有五六十乘轿,算得大号了.

  因着热闹,卜守茹小时最喜在这儿耍,还在这儿跟着个死去的王先生习过几日" 子曰".

  王先生极是和气,卜守茹从不怕他,一次王先生睡着了,卜守茹还用洋火燎过王先生的黄胡须.王先生的黄胡须着了火,吱吱拉拉响,一股子焦煳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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