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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伦比亚的倒影_木心【完结】(10)

  ……

  容易悲哀的人容易快乐,也就容易存活。管壁增厚的人,快乐也慢,悲哀也慢。淤塞的导管会破裂。真正构成世界的是像蓝衣黑伞人那样的许许多多畅通无阻的导管。如果我也能在啜泣长叹之后把伞挥得如此轻松曼妙,那就好了。否则我总是自绝于这个由他们构成的世界之外——他们是渺小,我是连渺小也称不上。

  带根的流浪人

  有个捷克人,申请移民签证,官员问: “你打算到哪里去?”

  “哪儿都行。”

  官员给了他一个地球仪:

  “自己挑吧!”

  他看了看,慢慢转了转,对官员道:“你还有没有别的地球仪?”

  -Mlilan Kundera

  地形宛如展翅蝙蝠的捷克斯洛伐克,原来是东西黩武君主所觊觎的美妙走廊,走来走去就不走了,把走廊充作历史实验室,其昧无穷地细细试验极权主义的大纲小节,一切显得天长地久。

  位处中欧,东北界波兰,南邻罗马尼亚及奥匈二国,西北接壤德意志。地势高爽,大洋性大陆性气候兼而有之,虽无海口,易北、多瑙两河交通畅洋,农、林、矿、牧的丰饶,皮革和玻璃工业源富技精,俊杰迭出的人文传统,民情醇如醴风俗灿似花,啤酒泡沫潮涌……昆德拉头也不回地背离这五万五千平方英里的蝙蝠形故土——弃而不顾?唯其欲顾无术,毅然弃之,弃,才能顾,他算是弃而后顾吧,他。

  放逐与流亡,想想只不过是一回事,再想想觉得是两回事。移民,又是另一回事。人了别的国籍再回出生国,更是但丁、伏尔泰始料未及的现世轮回——“流亡作家”的命运大致如此:浪迹之初,抖擞劲写,不久或稍久,与身俱来的“主见”、“印象”、“块垒”、“浩然之气”消耗殆尽,只落得不期然而然的“绝笔”。有的还白发飘蓬地归了根。据说这是极权主义者心机奇深的一项策略,凡是无论如何驯制不了的异端,便索性让他脱根而去,必将枯死异邦,或萎瘪瘪地咳嗽着回来……但事不尽然,本世纪上叶固多前述的惨例,下叶,却不乏后例的雅范:天空海阔,志足神旺,旧阅历得到了新印证,主体客体间的明视距离伸缩自若,层次的深化导发向度的扩展。这是一种带根的流浪人。昆德拉带根流浪,在法国已近十年,与其说他认法国为祖国,不如说他对任何地理上的历史上的“国”都不具迂腐的情结。

  昆德拉在法国不以为是异乡人,稚气盎然地认定捷克千载以来本是欧罗巴之一部分,这是自在的,那么捷克的现状岂非不自在了。所以他曾觉得在布拉格反而比在巴黎更有失根之感。此话总该由他说,说得兄弟们相视莫逆而笑。然后,他用捷克文写小说,最熟悉的事物用最熟练的文字来表现。流亡作家以中年去国者为佳,昆德拉的经验、想像全渊源于波希米亚、布拉格。

  什么是“布拉格精神”?有直接的或间接的诠释吗?

  《城堡》.《好兵帅克》,谅必就意味着这种精神。

  说是对于现实的“特别感觉”(出奇的敏锐吧)。

  说是持“普通人”的观点,站在F层,纵观历史(仰视的,倒过来的鸟瞰)。

  说是“挑战性的纯朴”(如果作“纯朴的挑战性”呢,即原生的反弹力)。

  又说所谓“布拉格精神”具有一种“善于刻画荒谬事物”的才华(那是多么可喜)。

  又说还有一种“无限悲观的幽默”(那就真是可钦可爱之极了)

  这些,谁说的?米兰-昆德拉,他几乎是在说自己。

  算来一百多年了,左,右,左派,右派,左而右之,右而左之,左中右倾,右中左倾……昆德拉说:“在极权主义里,没有左右之分的。”

  这是一则不妙而绝妙的常识。

  大家可以基于此则常识而作谠论,无奈S形的环绕依旧不知穷尽,昆德拉这样一句话,就显得如蕾贯耳了。以“无限悲观的幽默”来对待,那是昆德拉私人的选择。所幸者“布拉格精神”非昆德拉之独具,亦非布拉格之特产,任何时代的任何地域,都有少数被逼成的强者,不得不以思索和批判来营构生活。当一代文学终于周纳为后世的历史信谳,迟是迟了,钟声不断,文学家免不了要担当文学以外的见证。如果灾难多得淹没了文学,那么文学便是“沉钟”。授权主义最大的伎俩,最叵测而可测的居心是:制造无人堪作见证的历史。上帝是坐观者,也从不亲自动手敲几下钟。文学家就此被逼而痛兼史学家,否则企待谁呢。

  压迫,会使文艺更严肃更富活力——这个罗曼蒂克的论点,促成许多俊彦牺牲到没有什么再可牺牲为止,相等于梦中死去。昆德拉知道暗里传阅手稿的年代绝不会造成文化昌盛期。一九大六年坦克渡进布拉格,捷克文学全都查禁,聋.哑、盲,捷克只存在于地图上,地球仪上,一块蝙蝠型的斑迹。

  政冶教条的首功是:强定善恶,立即使两者绝对化,抹掉中间层次,无处不在的厉虐性构成了。这还只是一重奇妙,更有另一种奇妙紧接而来:人们在俯首听令时,甘于殉从最简明易行的令,宗教早就试验了这类庶民的心理取向。贯彻一种酷烈的意志,以采用几个字、两三句烙印鲜明的话最能生效,最富诱惑力。初受政治教条的控制时,哗嚣折腾中,来不及联想到人的极权乃是神的极权的变相和加剧,等到有所察觉,人的极权的机械嚣械系统性的完备程度,早已超出神的极权的模式之上了。怎么样。

  昆德拉看到的历史实验室是中欧:一个帝国的覆灭——几许小国的再生——民主——法西斯——德军的强占杀戮——苏军霸据、持异见者遭放逐——理想社会的一线希望——希望的熄灭——极权主义的恐怖统治——昆德拉兄弟们的决然去国……对于人,在这样的历史遭遇中活过来,而正在活下去的人,昆德拉看得发怔。人可以如此孜孜矻矻苟且营生,文学,比“人”更精炼强韧的“文学”,却窒息而死。

  昆德拉毕竟经历过来,他看清幼稚无知是青年的宿命特征,黑白分明的道德观加上罗曼蒂克的情绪爆炸力,正好被极权的恐怖统冶者充分利用,一代青年老去,另一代青年上来……极权主义没有年龄,就这样,总归是没有年龄的东西支配有年龄的东西。

  奥国的Hemanu Broch对昆德拉说了句悄悄话:“作家唯一的道德是知识。”听者一惊而笑,他想,然而怎样的文学作品才有存在的理由和价值?该是彰显人类的尚未昭露过的生命的那些篇章。“宣扬真理”,“呈示真理”,昆德拉以为文学家的能事是“呈示”不是“宣扬”——他算是冷静了,再冷静下去,便见“真理”只供“呈示”无可“宣扬”,唯有被呈示时是纯粹的、一经宣扬便变质的,才可能是真理。文学家在“宣扬真理”这番历时以千年计的繁浩剧情中几乎将文学汩没,而“呈示真理”则已经差不多全是重复重复,徒以呈示的手段为炫耀。所以,再冷静下去,悄悄话也将寂然无闻,不过这毕竟为时还早,文学家之间还有一惊而笑的机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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