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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伦比亚的倒影_木心【完结】(9)

  孙曰: “高情远致,弟子服庸;一吟一咏,许将面北。”

  大概是彼此多饮了几杯,我乘着酒兴,不停地问:“刘真长何如?”

  曰:“清蔚简令。”

  “王仲祖何如?”

  曰:“温润恬和。”

  “桓温何如?”

  曰:“高爽迈出。”

  “谢仁祖何如?”

  曰:“清易令达。”

  “阮思旷何如?”

  曰;“弘润通长。”

  “袁羊何如?”

  曰:“洮洮清便。”

  “殷洪远何如?”

  曰:“远有致思。”

  回答得真是精彩缤纷,虽已说了自己与许掾的较量,我还问:“卿与诸贤掩映,自谓何如?”

  答曰:“才能所经,悉不如诸贤;至于斟酌时宜,笼罩当世,亦多所不及;然以不才,时复托怀玄胜,远咏老庄,萧条高寄,不与时务萦怀,自谓此心无所与让也。”

  我忍不住,继续问:“卿谓我何如?乞道其详。”

  孙曰:“轩渠磐礴,憨娈无度,幸毋巧累,切忌俊伤,足下珍重,我醉,且去。”

  于是抚掌相视大笑,粱尘摇落,空瓮应响,尽今夕之欢了。

  如此一路云游访贤,时见荆门昼掩闲庭晏然,或逢高朋满座咏觞风流,每闻空谷长啸声振林木——真是个干戈四起群星灿烂不胜玄妙之至的时代。

  温太真者,自亦不凡,世论列于第二流之首,当名辈共说人物第一将尽之间,我见温屏息定眸,惨然变色——足知这种竞“比”的风气之庄严淋漓,正是由于稍不相让,才愈激愈高,愈澄愈清。神智器识,蔚为奇观,后人笼统称之为“魏晋风度”,而“酒”和“药”,是否能怡情井性益智轻身,恐怕是次要的引证,或者是反面的解释了。

  旅行结束,重回二十世纪末的美利坚合众国。

  纽约曼哈顿五十七街与麦德逊大道的交界口,一幢黑石表面的摩天楼的低层,巨型的玻璃墙中,居然翠竹成林,绅士淑女,散憩其间。我燃起一根纸烟,凝视青篆袅袅上升,心中祭奠着嵇康,“兴高采烈”,本是评赞嵇康的独家形容词,他的“声无哀乐论”,他的“锻工雕塑”,是非常之现代性的,而我,不过是一介忘了五石散而但饮咖啡的古之遗狂而已,就算是也能装作旁若无人,独坐幽篁里,明月不来相照了。

  若论参宰罗马,弼政希腊,训王波斯,则遥远而富且贵,于我更似浮云。

  同车人的啜泣

  秋天的早晨,小雨,郊区长途公共汽车站,乘客不多。

  我上车,选个靠窗的座位——窗下不远处,一对男女撑着伞话别。

  女:。上去吧,也谈不完的。”

  男:“我妹妹总不见得十恶不赦,有时她倒是出于好心。”

  女;“好心,她有好心?”用手掌在自己脖子上作刀锯状;“杀了我的头我也不相信。”

  男:“肝火旺,蚂的病是难好了的,就让让她吧。”

  女;“谁没病,我也有病。娘女儿一条心,鬼花样百出。”

  男;“……真怕回来……”

  女:“你不回来,我也不在乎,她们倒像是我做了寡妇似的笑话我。”

  男:“讲得这么难听?”

  郊区和市区,一江之隔。郊区不少人在市区工作,周末回来度假,多半是喜气洋洋的。这对男女看来新婚不久,一星期的分离,也会使女的起早冒雨来送男的上车。凭几句对话,已可想见婆媳姑嫂之间的风波火势,男的无能息事宁人,尽管是新婚,尽譬是小别重逢,烦恼多于快活——就是这样的家庭小悲剧,原因还在于婆媳姑嫂同吃同住,闹是闹不休,分又分不开。从二人苍白憔悴的脸色看,昨夜睡眠不足,男的回家,女的当然就要细诉一周来的遭遇,有丈夫在身边,嗓门自会扯高三分。那做婆婆、小蛄的呢,也要趁儿子、哥哥在场,历数媳妇、嫂子的新鲜罪过,牵动既往的种种切切——为什么不分居呢,那是找不到别的住房,或是没有够付房租的钱。复杂的事态都有着简单的原因。

  我似乎很满意于心里这一份悠闲和明达,毕竟阅人多矣,况且我自己是没有家庭的,比上帝还简单。

  快到开车的时候,他二人深深相看一眼,男的跳上车,坐在我前排,女的将那把黑伞递进车窗.缩着脖子在雨中奔回去了。

  那人把伞整好,挂定,呆了一阵,忽然扑在前座的椅背上啜泣起来……

  同车有人啜泣,与我无涉。然而我听到了那番话别,看到了苍白憔悴的脸,妄自推理,想散了个大概,别的乘客不解此人为何伤心,我却是明明知道了的。

  并非我生来富于同情,我一向自私,而且讲究人的形象,形象恶俗的弱者,受苦者,便很难引起我原已不多的恻隐之心。我每每自责郾吝,不该以貌取人;但也常原谅自己,因为,凡是我认为恶俗的形象,往往已经是指着了此种人的本心了。

  啜泣的男人不是恶俗一类的,衣履朴素,脸容清秀,须眉浓得恰到好处,中等身材,三十岁不到吧。看着他的瘦肩在深蓝的布衣下抽动,鼻息声声凄苦,还不时长叹、摇头……怎样才能抚及他的肩背,开始与他谈话,如何使母亲、妹妹、妻子,相安无事……会好起来,会好起来的。

  先关上车窗,不是夏天了,他穿得单薄。

  啜泣声渐渐平息,想与他谈话的念头随之消去。某些人躲起来哭,希望被人发现。某些人不让别人找到,才躲起来哭。这两种心态,有时也就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情况下表现的。

  提包里有书,可使我息止这些乏味的杂念。

  是睡着了,此人虚弱,会着凉致病,脱件外衣盖在他肩背上……就怕扰醒了,不明白何以如此而嫌殷勤过分……坐视别人着凉致病……扰醒他又要啜泣,让他睡下去……这人,结婚到现在,休假日都是在家庭纠纷中耗去的……这是婚前没有想到的事……想到了的,还是结了婚……

  岂非我在与他对话了。

  看书。

  ……

  将要到站,把书收起,正欲唤醒他,停车的一顿使他抬起头来——没有忘记拿伞。下车时我注视他的脸——刚才是睡着了的。

  路面有了淡淡的阳光,走向渡江码头的一段,他在前面,步态是稍微有点摇摆的那种型。他挥动伞……挥成~个一个的圆圈,顺转,倒转……吹口哨,应和着伞的旋转而吹口哨,头也因之而有节奏地晃着晃着……

  是他,蓝上衣,黑伞。

  ……

  渡江的轮船上站满了人,我挤到船头,倚栏迎风——是我的谬见,常以为人是一个容器,盛着快乐,盛着悲哀。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导管,快乐流过,悲哀流过,导管只是导管。各种快乐悲哀流过流过,一直到死,导管才空了。疯子,就是导管的淤塞和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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