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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是一面镜子_季羡林【完结】(38)

  作为一个终生从事学术研究的人,在学术研究方面,这十年却成了一个空白点。幸而,在学术研究方面,我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在这十年内,我除了开会,被"打倒",被关进牛棚,被批斗,被痛打之外,没有时间和心情搞什么学术研究。到了后期,虽然我头上被诬陷而戴上的无数顶离奇古怪的帽子一顶也还没有摘掉,但已走出了牛棚,被分配到东语系的办公楼和学生宿舍去看守门房,收发信件和报纸,传送电话。我作为一个"不可接触者",枯坐门房中,有时候忙,有时候又闲得无聊。让珍贵的光阴白白地流逝,我实不甘心,挖空心思,想找一点事干。想来想去,最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翻译印度古代两大史诗之一的《罗摩衍那》。这一史诗部头极大,一时半时是译不完的。这正中下怀,我当时所需要的正是这一种时间拖得很长的工作,目的只在驱除寂寞;至于出版,我连想都没有想过。关于自己的前途,一片茫然。"解放"无日,生命有限,将来还不知被充军到什么地方去哩。于是我晚上回家后把《罗摩衍那》的诗体译成散文,写成小条,装在口袋里。第二天早晨去上班守门房。我当然不敢公开把小条拿出来,摆在桌子上。那样,如果被发现,必然多增加几次批斗,现成的帽子就在手边:"老保翻天"。所以,我只能偷偷摸摸地从口袋里把小纸条拿出来,仔细推敲,反复考虑,把散文改成诗体,当然是顺口溜之类的东西。因为我有一个主张:原文是诗体,译文也只能是诗体,否则就是对不起原作者。不管译文的诗体多么蹩脚,反正必须忠实于原文,必须是诗体。我激烈反对有些人把原文的诗译成散文,那不能称作翻译,只能说是"释义"(paraphrase)。这就是我在"文化大革命"中最后几年所做的唯一的一件当时并没有认清它的重大意义、后来才慢慢认识到的工作。如果聊以自慰的话,这就是仅有的一点根据了。

  第61节:回到祖国(14)

  "文化大革命"正式终结于一九七六年。但对我而言,一九七七年也是无所事事的一年。

  一九七八年至一九九三年

  政治环境

  根据我个人的经验,新中国建立后将近五十年可以分为两大阶段,分界线是一九七八年,前面将近三十年为一阶段,后面将近二十年为一阶段。在第一阶段中,搞学术研究工作的知识分子只能信,不能想,不允许想,不敢想。天天如临深履薄,天天代圣人立言,不敢说自己的话,不允许说自己的话。在这种情况下,想在学术研究中搞点什么名堂出来,真是难于上青天了。只有真正贯彻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精神,学术才能真正繁荣,否则学术,特别是人文社会科学,就只能干瘪。这是古今中外学术史证明了的一条规律,不承认是不行的。

  从一九七八年起,改革开放宛如和煦的春风,吹遍了祖国的大地。重点转入市场经济以后,我们的经济得到了发展。虽然还有一些不尽如人意之处,但成就却是不可忽视的。在意识形态方面,从事学术研究工作的学者们,脑袋上的紧箍咒被砸掉了,可以比较自由地、独立自主地思考了,从而学术界思想比较活跃起来。思想活跃历来都是推动学术研究前进的重要条件。中国学术界萌生了生气勃勃的生机。

  在这种非常良好的政治大气候下,我个人也仿佛从冬眠中醒来了,心情的舒畅是将近五十年来从来没有过的。

  我的学术研究

  在这样优越的政治大气候中,我的学术研究工作能够比较顺利地进行了。从一九七八年一直到今天的二十年中,我的研究成果在量和质两个方面都远远超过这以前的四五十年。

  一九七八年

  从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七年,我在学术研究方面是一个巨大的空白点。一九七八年是再生的一年,是复苏的一年,是给我将近耄耋之年带来了巨大希望的一年。在这之前,我早已放弃了学术研究的念头。然而,我却像做了一场噩梦突然醒来一般,眼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专从写作量上来看,从前十二年的零一跃而写成了文章十六篇,其中除了散文创作之外,可以称为学术研究者共有五篇。

  1?《〈罗摩衍那〉中译本前言》

  在这一篇"前言"中,我首先简略地介绍了《罗摩衍那》产生的过程,然后又以最简短的词句介绍了全书七篇的内容,以及本书产生的年代,最后讲对本书的评价。关于评价问题,在当时,我觉得我写得还是符合当时一般的做法的,符合当时甚至现在的潮流的,是"允执厥中"的。所谓当时和现在的潮流,不外是思想性和艺术性,把思想性放在第一位;不外是批判继承,把批判摆在前面,还有什么"破字当头,立在其中矣"这样的说法。

  但是,到了最近几年我才渐渐地觉悟到,这个"老一套"有点问题。我现在认为,讲思想性和艺术性,必须把艺术性也摆在前面,因为文学作品或其他艺术产品之所以能成为为人所喜爱的作品,其原因首先在其艺术性。没有艺术性,思想性再高,再正确,再伟大,最多也只能成为宣传品,而不能成为艺术品。有一些根本没有思想性或者至少也是思想性模糊不清的作品,只要艺术性强,仍然会为人们所喜爱。据说,在音乐中有没有思想性的作品,在文学中也不乏其例。比如李商隐的许多无题诗或有题而极端模糊等于无题的诗,谁也说不清其思想内容是什么,却照样脍炙人口,传诵千古。

  至于批判与继承的关系,我也认为需要认真考虑,认真对待。几千年传下来的东西,必有其优异之处、可传之处,否则早已被淘汰掉了。现在有一些先生总是强调批判,而忽视继承。我认为,与其说什么"破字当头,立在其中矣",为什么不能说"立字当头,破在其中矣"呢?破立次序之差,表现了人们对批判与继承的看法。我绝不是说,过去的什么东西都是好的,那是不可能的,任何东西都逃脱不了时代的局限性。虽然破立必须结合,不能不结合;但我们今天的任务主要还是立,还是继承,而不仅仅是破,不仅仅是批判。

  第62节:回到祖国(15)

  2?《〈沙恭达罗〉译本新序》

  印度古代首屈一指的大诗人当然是迦梨陀娑。但是,正如马克思所说的,印度古代是没有历史的。这样一个伟大作家的生卒年月,是糊涂一团的,学者们的意见分歧极大。根据我个人的看法,他生活在笈多王朝(从320年一直到大约6世纪)统治时期,是很可能的。他著述很多,但是最著名的是剧本《沙恭达罗》。我在本文中推断,他大概生于三五零年至四七二年之间,也只能算是一个假设。

  在对《沙恭达罗》进行分析时,我的认识和做法并没能超出当时流行的水平,仍然是那一套老而僵化的教条。分析思想性时,煞费苦心地在字里行间去搜求我并不十分了解的"人民性",有时候难免有捉襟见肘、牵强附会之嫌。幸而我还说了一句:"诗人所着重描写的还是国王豆扇陀和沙恭达罗之间的爱情。"这一点还能算是八九不离十。在分析艺术性时,我颇费了一点力量,分析了迦梨陀娑的艺术风格;分析了沙恭达罗的性格,把她同《罗摩衍那》中的悉多做了对比;又对这一出戏剧的结构形式做了细致的剖析。在这一点上,我总算是稍稍超出了流俗。当时的许多中外文学史谈作品时总是强调思想性,对艺术性则往往草草一笔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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