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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谈写作_季羡林【完结】(16)

  为了把这一点说明白,我举一个具体的例子。释迦牟尼在临涅盘前,坐双树间进入禅定。《长阿含经·游行经》中说:是故比丘!无为放逸。我以不放逸故自致正觉。无量众善,亦由不放逸得。一切万物无常存者,此是如来末后所说。于是世尊即入初禅定,从初禅起入第二禅,从第二禅起入第三禅,从第三禅起入第四禅,从四禅起入空处定,从空处定起入识处定,从识处定起入不用定,从不用定起入有想无想定,从有想无想定入灭想定。

  然后又倒转回来,从灭想定转到第一禅,又从第一禅依次回到第四禅,“从第四禅起,佛般涅盘。”小乘禅定大体上就是这个样子。

  综观释迦牟尼的一生,他并没有号召和尚普遍坐禅。有人说:“佛教在印度流传的时期,便提倡居山林坐禅。”这是一种误解。灵鹫峰同佛祖有点关系,它只是王舍城附近的一座山峰。释迦牟尼对它并无偏爱。所谓灵山,到了大乘时期才屡见于佛典。常说的“灵山会上,如来拈花,迦叶微笑”,这是大乘捏造的。可能与大乘起源有关。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这里暂且不谈。事实是,释迦牟尼成佛以后,到处奔波游行,弘宣大法。讲的不外是四圣谛、八正道、十二因缘等等。禅法还根本没有。在印度,开凿石窟,雕塑佛像,是晚起的事情。一直到后来,也并不提倡在山林中修建寺庙。“天下名山僧占多”的现象,在印度是没有的。玄奘游学的那烂陀寺,有悠久的历史,有崇高的地位。也是建筑在大平原上的。

  我现在再回头来谈小乘禅与大乘禅的问题。根据汤用彤的意见,汉晋流行之禅法,大别有四:一曰念安般;二曰不净观;三曰念佛;四曰首楞严三昧。其中一二属于小乘禅,三属于净土教,四是大乘禅。达摩的禅法属于大乘。达摩主顿悟,而在中国首倡顿悟者为竺道生,他们之间有一脉相承的关系,这是很自然的。达摩所修大乘禅法,名曰壁观。《灯录》引《别记》云:达摩教禅宗二祖说:“外息诸缘,内心无惴。心如墙壁,可以入道。”达摩大概认为,修这样的禅,最好远离尘世,因而不住在洛阳城内,而遁隐嵩山少林寺。达摩之后,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慧能,连神秀在内,都提倡独宿孤峰,端居树下。三祖僧璨“隐思空山,萧然静坐”。四祖道信唯山林是讬。五祖弘忍提倡“栖神山谷,远避嚣尘”,等等。由此可见,坐禅与山林的关系是多么密切。

  我现在举一个具体的例子,来说明大乘顿悟与山林以及与山林有密切联系的山水诗的关系。这个例子就是谢灵运。

  我们绝不能说,谢灵运属于禅宗,因为禅宗初祖达摩在梁武帝时期(6世纪前半)来华活动,而谢灵运则是生活在385年至433年,比正式禅宗的建立要早很多年。但是禅宗思想绝非一夜之间就从地里钻出来的,而是有一个长久的潜伏期。因此,如果说谢灵运的思想和行动有与后来的禅宗相通之处,那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古今文艺理论家和文学史家都认为,晋宋之际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变化,这就是两晋的“玄言诗”为“山水诗”所取代。这并不是说,“玄言诗”一下子就消失了。那是不可能的。这是一个渐变的过程。

  无论如何,这个变化是极为显着的。刘勰在《文心雕·明诗》中说:“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山水诗的开创者又是集大成者就是晋宋之际的谢灵运。

  为什么独独一个虔信大乘空宗顿悟说,曾协助僧人们翻译整理《大般涅盘经》,显然学习过梵文,对梵文悉昙章有精深研究的谢灵运会成为山水诗的开路人呢?再从后来的、至少是唐代和宋代的许多山水诗人都与禅宗有密切联系这一点来看,佛教的顿悟与山水诗之间有一脉相通之处,就很显然了。

  山水诗的形成,其原因绝不止一端。对于这个问题,蒋述卓发表了一些很好的意见。归纳起来,约有以下几点:第一,山水在此时已作为人类独立的审美对象而进入文学艺术领域;第二,玄学与佛学思辨性的理论及其方法给山水诗的产生提供了深厚的理论基础;第三,佛教在印度流传时期,便提倡居山林坐禅。这一点与实际情况不符,我在上面已经谈到了;第四,由对本体的探究与追求,也引发出了玄佛二家对自然山水理想寄托的契合,等等。因为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所以论之者极众,学说五花八门,我在这里不一一列举了。

  下面专谈谢灵运。

  谢灵运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相当重要的诗人。他信佛,写过一些关于佛教的文章,诗文中有佛教思想,更是非常明显的。他有时候把儒家经典同佛典相比,认为“必求性灵真奥,岂得不以佛典为指南耶?”沈约《宋书》为灵运立传(《列传》第二十七)。《传》中讲了一些他信仰佛教的情况,也讲到他对山林的爱好。“遂移籍会稽,修营别业,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这一点同唐代虔诚奉佛的王维完全一样,很值得注意。沈约把谢灵运的《山居赋》完整地收入《传》中。《赋》中讲到佛,讲到山水,讲到招提(佛寺)。谢灵运用了很多佛经典故,并自己注出出处。他对“钦鹿野之华苑,羡灵鹫之名山”,注:“鹿野,说四真谛处。灵鹫山,说《般若》、《法华》处。”这说明,谢灵运精通佛典,相信的是大乘空宗的《般若》和《法华》。我在上面提到灵鹫山与大乘的关系。这里又提供了一个证明。《赋》中还说:“安居二时,冬夏三月。远僧有来,近众无缺。法鼓朗响,颂偈清发。”可见山中迎远僧,邀近众,击法鼓,做佛事之热闹情况。总之,《山居赋》充分体现了谢灵运信佛教,爱山水的心情。

  谢灵运同佛教的关系还不止这一些。

  谢灵运对梵语有研究。他对悉昙藏,对梵汉音训都有湛深的研究,对梵文字母的数目,更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日本僧人安然撰《悉昙藏》,引用了很多谢灵运的话。我从第一卷中引一条:

  谢灵运云:诸经胡字,前后讲说,莫能是正。历代所滞,永不可解。今知胡语而不知此间语,既不能解,故于胡语中虽知义,不知此间语亦不能解。若知二国语,又知二国语中之义,然后可得翻译此义,以通经典。故睿法师昔于研采经义,又至南天竺国,经历年岁,颇了胡语。今就睿公是正二国音义,解释中胡字晓然。

  庶夫学者可无疑滞,粗为标列在后,差可推寻云尔也。

  此事又见于《佛祖统纪》二六《僧睿传》,参看《高僧传》七《慧睿传》。可见谢灵运对佛经梵语确是下过一番功夫。对十四音,谢灵运也有自己的看法。

  谢灵运还自己在山中修建佛寺。《佛祖统纪》五三说:“谢灵运于石壁山建招提寺。”谢灵运可以说是集佛典顿悟、作山水诗、于山中建寺这三件有联系的事情于一身。

  因此,在他的山水诗中大量地反映出他那佛教思想,特别是般若空观的思想。关于这个问题,过去很多学者做过很精彩的分析,比如说,赖永海的《佛道诗禅》第143~145页;蒋述卓的《佛经传译与中古文学思潮》第76~77页。我在这里不一一具引。此外还有很多书谈到这个问题,都请读者自己去翻阅吧。我只想指出几个例子。在《佛影铭序》中,谢灵运说:“我无自我,实承其义。尔无自尔,必祛其伪。”我在前面讲要“悟”什么东西的时候,曾说,首先要悟“无我”,这是佛教最根本的教义之一,后来的“空”可以说是它的发展。在这里,谢灵运说到“我无自我”。正是禅宗初步的“悟”。当然其他所有的僧人,都必须相信“无我”。不过从谢灵运笔下看到“无我”,觉得绝非偶然而已。过去讨论谢诗与顿悟之间的关系的学者,曾举出了许多谢诗的名句。我个人觉得,谢灵运脍炙人口的名句“明月照积雪”,写的是白茫茫一片空蒙的景象,也可以归入反映他般若性空思想的诗句之中。甚至他那名闻千古的“池塘生春草”,倘若从佛教顿悟的观点上来加以解释,不也可以发前人未发之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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