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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谈写作_季羡林【完结】(32)

  空口无凭,我不妨选出一封信来,从中抄上几段来供大家品味。这封信是武汉大学的两名研究生写的:

  最主要的,是我们被您在《赋得永久的悔》里面所流露出来的浓郁的亲情深深地感动了。您在文章中说,您如果以后不去济南,不去北京,不去德国,您就可能会是一个农民,一个文盲,但是您的母亲却会比您不在身边要活得长、活得好。多么崇高深沉的爱!宁愿舍弃自己的一切去换取母亲的幸福而不得,便成了一位望九之年的老人的“永久的悔”。

  回想起来,我们时时以“天之骄子”而自豪,自恃青春年少,风华正茂,随波逐流,去追寻自己的梦想,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远方的父母,忽略了父亲期待的目光和母亲渐生的华发,忽略了故乡小河边曾有过的嬉戏奔跑。看了您的文章,我们的心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从小到现在,我们被倾注了母亲满腔的从不企求回报的爱。我们大了,母亲也老了。我们再不能等到自己90岁了才悔恨地想起当初不该离开母亲,忽略母亲。我们都是胸怀理想的热血青年,以自己的眼睛观察这个日新月异的社会,深深地热爱着可爱的祖国。您的心路历程,您的文章刚好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朴实的道理:爱国应从爱母亲做起。

  您的年龄比我们的爷爷还大,从民国初始一直走到改革开放的今天,历经沧桑而保持本色,您的爱母之情,爱国之心将永远激励着我们前进,提醒着我们要永葆人间真情至爱,做一个真正的人,大写的人,同样也将激励和影响着全国千千万万青年朋友的生活道路。

  信就抄到这里。下面署名是“学生彭至安(法学院96硕)、刘阳(生科院97硕)”。

  这一封信写得何等真挚动人啊!我们中国的青年是多么可爱啊!这一封信对我的震动比我那篇文章对他们的震动要强烈到不知多少倍。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篇简单的文章竟能在社会上、对青年人产生这样强烈的影响。

  我现在几乎每天都收到一些素昧平生的朋友们的来信,其中老、中、青年都有,而以青年为多。我写文章向来不说谎话、大话、套话。我向读者真挚坦率地交了心,读者也以同样的东西回报了我。这是我近年来最大的快乐。

  我在上面已经提到,我平生倾全力去做的是科学研究工作,写点散文,只能算是余兴。然而,根据我今天的认识,人们在社会中不管处于什么地位,上至高官显宦,中间有士、农、工、商,下至引车卖浆者流,我们所做的工作都必须有益于社会,有益于人民,有益于祖国,有益于全人类。如果只是为了个人利益,为了孤芳自赏,那就是社会的寄生虫。觉悟了的人民必将扬弃之,甚至消灭之而后快。那种“藏之名山,传之其人”的科学研究工作,有的也能立即产生社会效益,有的则只能俟诸未来。但是,文学作品绝大多数能立即产生社会影响,直接产生影响。我的《赋得永久的悔》就是一个最具说服力的例子。

  我的禀赋不高,在很多问题上,我都是一个后知后觉者。现在,通过《赋得永久的悔》等等文章所产生的社会影响,我逐渐感觉到自己似乎像是一个作家了。

  1998年6月2日

  附:

  《赋得永久的悔》

  题目是韩小蕙小姐出的,所以名之曰“赋得”。但文章是我心甘情愿作的,所以不是八股。

  我为什么心甘情愿作这样一篇文章呢?一言以蔽之,题目出得好,不但实获我心,而且先获我心:我早就想写这样一篇东西了。

  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在过去的七八十年中,从乡下到城里;从国内到国外;从小学、中学、大学到洋研究院;从“志于学”到超过“从心所欲不逾矩”,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既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既经过“山重水复疑无路”,又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喜悦与忧伤并驾,失望与希望齐飞,我的经历可谓多矣。要讲后悔之事,那是俯拾皆是。要选其中最深切、最真实、最难忘的悔,也就是永久的悔,那也是唾手可得,因为它片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心。

  我这永久的悔就是:不该离开故乡,离开母亲。

  第32章 获奖有感(2)

  我出生在鲁西北一个极端贫困的村庄里。我们家是贫中之贫,真可以说是贫无立锥之地。“十年浩劫”中,我自己跳出来反对北大那一位倒行逆施但又炙手可热的“老佛爷”,被她视为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她手下的小喽啰们曾两次窜到我的故乡,处心积虑把我“打”成地主,他们那种狗仗人势穷凶极恶的教师爷架子,并没有能吓倒我的乡亲。我小时候的一位伙伴指着他们的鼻子,大声说:“如果让整个官庄来诉苦的话,季羡林家是第一家!”这一句话并没有夸大,他说的是实情。我祖父母早亡,留下了我父亲等三个兄弟,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最小的叔叔送了人。我父亲和九叔饿得没有办法,只好到别人家的枣林里去捡落到地上的干枣充饥。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最后兄弟俩被逼背乡离井,盲流到济南去谋生。此时他俩也不过十几二十岁。在举目无亲的大城市里,必然是经过千辛万苦,九叔在济南落住了脚。于是我父亲就回到了故乡,说是农民,但又无田可耕。又必然是经过千辛万苦,九叔从济南有时寄点钱回家,父亲赖以生活。不知怎么一来,竟然寻(读xin)上了媳妇,她就是我的母亲。母亲的娘家姓赵,门当户对,她家穷得同我们家差不多,否则也绝不会结亲。她家里饭都吃不上,哪里有钱、有闲上学。所以我母亲一个字也不识,活了一辈子,连个名字都没有。

  她家是在另一个庄上,离我们庄5里路。这个5里路就是我母亲毕生所走的最长的距离。

  北京大学那一位“老佛爷”要“打”成“地主”的人,也就是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就有这样一位母亲。

  后来我听说,我们家确实也“阔”过一阵。大概在清末民初,九叔在东三省用口袋里剩下的最后五角钱,买了十分之一的湖北水灾奖券,中了奖。兄弟俩商量,要“富贵而归故乡”,回家扬一下眉,吐一下气。于是把钱运回家,九叔仍然留在城里,乡里的事由父亲一手张罗,他用荒唐离奇的价钱,买了砖瓦,盖了房子。又用荒唐离奇的价钱,置了一块带一口水井的田地。一时兴会淋漓,真正扬眉吐气了。可惜好景不长,我父亲又用荒唐离奇的方式,仿佛宋江一样,豁达大度,招待四方朋友。一转瞬间,盖成的瓦房又拆了卖砖,卖瓦。有水井的田地也改变了主人。全家又回归到原来的情况。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在这样的情况下降生到人间来的。

  母亲当然亲身经历了这个巨大的变化。可惜,当我同母亲住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有几岁,告诉我,我也不懂。所以,我们家这一次陡然上升,又陡然下降,只像是昙花一现,我到现在也不完全明白。这个谜恐怕要成为永恒的谜了。

  不管怎样,我们家又恢复到从前那种穷困的情况。后来听人说,我们家那时只有半亩多地。这半亩多地是怎么来的,我也不清楚。一家三口人就靠这半亩多地生活。城里的九叔当然还会给点接济,然而像中湖北水灾奖那样的事儿,一辈子有一次也不算少了。九叔没有多少钱接济他的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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