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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摸摸头_大冰【完结】(24)

  (十)

  给我一夜的时间吧,让我穿越回九年前的拉萨。

  让我重回拉萨河上的午夜。

  那里的午夜不是黑夜,整个世界都是蓝色的。

  天是清透的钴蓝,一伸手就能攥得。月光是淡蓝,浑朴而活泼,温柔又慈悲,不时被云遮住又不时展露真颜。每一片云都是冰蓝,清清楚楚地飘啊飘,移动的轨迹清晰可辨。

  星星镶在蓝底的天幕上,不是一粒一粒的,是一坨一坨的,漂亮得吓人。

  星空下是蓝波荡漾的拉萨河,河内是蓝瓦蓝墙的仙足岛,岛上住着我熟睡的家人和族人,住着当年午夜独坐的我。

  我习惯在大家熟睡后一个人爬上房顶,抽抽烟、听听随身听,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仰着头看天。

  蓝不只代表忧郁,漫天的蓝色自有其殊胜的加持力,覆在脸上、手上、心上、心性上,覆盖到哪里,哪里便一片清凉。

  四下里静悄悄的,脚下房间里的呼噜声清晰可辨,这是二彬子的,这是赵雷的,那是妮可的……

  我想喊叫出来。

  声音一定会沿着拉萨河传得很远。

  我想翻身爬起来踩着瓦片爬到屋顶最高处,用最大的声音喊啊,喊:我心里很高兴啊,我很喜欢你们啊!

  管你们被吵醒后生不生气,反正我就是想喊啊。

  我想着想着,然后就睡着了。

  赵雷有首歌,叫《画》,他唱到:

  为寂寞的夜空画上一个月亮

  把我画在那月亮下面歌唱

  ……

  画上有你能用手触到的彩虹

  画中有我决定不灭的星空

  画上弯曲无际平坦的小路

  尽头的人家梦已入

  ……

  曾经有一个午夜,他和妮可一起,悄悄爬上屋顶,悄悄坐到我旁边。

  他不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三根皱皱巴巴的“兰州”,递给妮可一根,自己叼一根,给我点上一根。

  烟气袅袅,星斗满天。

  妮可伸出双臂,轻轻揽在我们的肩头。

  没有人说话,不需要说话。

  漫天神佛看着呢,漫天遍野的蓝里,忽明忽暗的几点红。

  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次日午后,他们辞行,没走多远,背后追来满脸通红的老妪。

  她孩子一样嗫嚅半晌,一句话方问出口:你们这些唱歌的人,都是靠什么活着的?

  这个一生无缘踏出茫茫荒野的老人,鼓起全部的勇气发问。

  她替已然年迈的自己问,替曾经年轻的自己问。

  紧张的,疑惑的,胆怯的,仿佛问了一句多么大逆不道的话。

  三五个汉子立在毒辣的日头底下,沉默不语,涕泪横流。

  老人慌了,摆着手说:不哭不哭,好孩子……我不问了,不问了。

  你我都明白,这从来就不是个公平的世界。

  人们起点不同,路径不同,乃至遭遇不同,命运不同。

  有人认命,有人顺命,有人抗命,有人玩命,希望和失望交错而生,倏尔一生。

  是啊,不是所有的忍耐都会苦尽甘来,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换来成功。

  他人随随便便就能获得的,于你而言或许只是个梦。

  可是,谁说你无权做梦?

  很多年前,我有几个音乐人朋友曾背着吉他、手鼓、冬不拉,一路唱游,深入西北腹地采风,路遇一老妪,歌喉吓人地漂亮。

  做个不恰当的比喻:秒杀后来的各种中国好声音。

  他们贪恋天籁,在土砖房子里借宿一晚,老妪烧土豆给他们吃,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连电灯也没有,大家围着柴火一首接一首地欢歌。老妪寡言,除了烧土豆就是唱歌给他们听,间隙,抚摸着他们的乐器不语,手是抖的。

  老人独居,荒野上唱了一辈子的歌,第一次拥有这么多的听众,一整个晚上,激动得无所适从。

  次日午后,他们辞行,没走多远,背后追来满脸通红的老妪。

  她孩子一样嗫嚅半晌,一句话方问出口:你们这些唱歌的人,都是靠什么活着的?这个一生无缘踏出茫茫荒野的老人,鼓起全部的勇气发问。

  她替已然年迈的自己问,替曾经年轻的自己问。

  紧张的,疑惑的,胆怯的,仿佛问了一句多么大逆不道的话。

  三五个汉子立在毒辣的日头底下,沉默不语,涕泪横流。

  老人慌了,摆着手说:不哭不哭,好孩子……我不问了,不问了。

  走出很远,几次回头,老妪树一样立在原地,越来越小的一个黑点,倏尔不见。

  他们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我又把这个故事讲给了许多歌手朋友听。

  我问他们同一个问题:若当时在场的是你,你会如何去回答老人的那个问题。“你们这些唱歌的人,都是靠什么活着的?”

  一百个人有一百种回答。

  个中有些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开过个唱、拥有百万歌迷,有些登上过音乐节主舞台、办过全国巡演,有些驻唱在夜场酒吧,有些打拼在小乐队中,还有一些卖唱在地下通道里。

  我最后一次问这个问题时,得到的回答最特殊。

  (一)

  临沧,滇西南的小城,位于北回归线上,此地亚热带气候,盛产茶叶、橡胶、甘蔗。

  最后一个回答我那个问题的兄弟出生在那里。

  他的父母文化程度不高,给他取名时并未引经据典,只是随口起了一个最常见的名字:

  阿明。

  短暂的童年里,阿明是个不怎么被父母疼爱的小孩儿。

  没办法,世道艰辛,家境困难到对阿明无力抚养,一岁时他刚断奶,便被寄养到了外婆家。

  外公外婆对阿明疼爱有加,某种意义上,几乎代替了爸爸妈妈。

  阿明在外婆家长到七岁,才回到自家村寨上小学。

  刚念了一个学期的书,家破了。

  父亲嗜赌成性,输光了微薄的家产,母亲以死相挟,父亲死不悔改,家就这么散了。

  阿明只上了半年小学便辍学了,他甚至没来得及背熟拼音字母表,便被母亲再次送回了外婆家。

  外公外婆已年迈,多恙,繁重的体力活儿干不了,仰仗着两个舅舅在田间地头操持,一家人勉强谋一个温饱。屋漏偏遭连夜雨,两个无知的舅舅穷极生胆铤而走险,犯了抢劫罪,锒铛入狱。

  照料外公外婆的义务责无旁贷地落在了阿明身上,他当时刚刚高过桌子。

  家里最重要的财产是一头牛、一头猪和十来只鸡鸭。

  每天早上七八点钟阿明起床,早饭后他会把牛赶到很远的山坡上去放,牛在山坡上四处觅草吃的时候,阿明钻到潮湿的山坳里寻找喂猪的野草。

  家里养的鸡鸭不能吃,蛋也不能吃,要用来换油盐钱,阿明心疼外公外婆没肉吃,常常在打完猪草后跑到梯田里套水鸟。

  套水鸟不麻烦,将马尾拴在木棍上制成一个小陷阱,放在水鸟经常出没的地方,待君入套即可。麻烦的是设置机关和寻找水鸟经常出没的路线,这常会耗去大半天的时间,阿明往往直到天黑后才返家,常被外婆责骂,骂完了,外婆抱着他,一动不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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