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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摸摸头_大冰【完结】(27)

  那个湖南人曾撵过阿明。

  他的摊位上有个大喇叭,放的是震耳欲聋的各种流行歌曲,阿明曾站在喇叭前一动不动地听了几个小时,湖南人吼他:不买就走远点儿,有点儿出息,别跑到我这里白听。

  阿明赔笑:让我再听一会儿吧,你又不会损失什么东西。

  湖南人走出来,拤着腰看他,伸手推了他一个趔趄。

  阿明不怪他,背井离乡到此地的人,有几个真的过得舒心如意?

  今时不同往日。

  阿明蹲在地摊前选了一堆磁带,大陆校园民谣、台湾金歌劲曲、香港宝丽金……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活到18岁,这算是阿明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了,他找不到人分享这份喜悦,抬头冲湖南人傻笑。

  湖南人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送了他一副国产耳机。

  自从有了随身听,阿明的生活不一样了。

  每天回到工棚的第一件事就是听歌,随身听藏在枕头下面,揭开一层雨布,再揭开一层塑料布,随身听躺在衣服裁剪而成的布包里,擦拭得锃亮。

  亟亟地插上耳机,音乐流淌的瞬间,全身的血液砰的一声加速,呼吸都停顿上几秒,太舒服了,工棚几乎变成了宫殿。

  工棚是刚来时搭建的,山里砍来的野竹子砸扁后拿铁丝和钉子固定,这就是墙壁了,上面搭石棉瓦当屋顶。

  竹子墙壁多缝隙,夏天穿堂风习习,倒也凉快,只不过风穿得过来,蚊子也穿得过来。缅甸的蚊子大得能吃人,天天咬得人气急败坏却又束手无策。人不能静,一静,蚊子就落上来,睡觉时也必须不停翻身,这里的蚊子作息很怪,白天晚上都不睡觉,作死地吸血。

  阿明听磁带时很静,音乐一响,他就忘记了身上的痒痛。

  他耳朵里插着耳机,腿上插满蚊子的尖嘴,两种不同的尖锐,轻轻针刺着他18岁的人生。

  歌曲太多情,阿明开始失眠。

  午夜他捧着随身听站在竹窗前,极目所望,苍茫漆黑的森林,无边无际。

  心情跟着耳中的歌词一起跌宕起伏,他已成年了,眼耳口鼻舌身意都健全,虽然没上过学、没读过书、没谈过恋爱、没交过好友,但别人该有的情绪情感他都有,且只多不少。

  不知为何,一种无助感在黑夜里慢慢放大,让人想要放声痛哭。

  他品味着随身听里凄苦的歌词,想想自己的当下,他拿在录像里看到的重罪犯人和自己比较,一个被发配到采石场搬运巨石,鞭痕累累,一个被桎梏在热带雨林里,从日出干到日落,晒得跟非洲鸡一样。

  就这么和泥、搬砖、切钢筋过一辈子吗?

  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吗?

  那些能把声音烙在磁带上的歌手,他们都是怎么活的?

  多么美妙,把唱歌当工作,靠唱歌养活自己。

  我要怎样去做,才能像他们一样,一辈子靠唱歌去生活?

  工友们都已入睡,酸臭的体味阵阵,酣睡声中夹杂着蚊子的嗡嗡声。

  一种夹杂着愤怒的动力在阿明心底翻滚。

  他翻出磁带里面的歌词,咬牙切齿地对照着随身听里的歌声一字一句学习认字。没有课本和老师,磁带里的歌者就是课本和老师,石子划在竹子墙壁上,这就是纸和笔。

  下一个雨季来临时,整整一面墙的竹子已被阿明由青划成白,经过无数次的书写强记,阿明已经可以不用听随身听就能把歌词读出来了,几十盘磁带,几百首歌词,他读写无碍。

  工友们漠然看着他的自习,该打牌的打牌,该赌博的赌博,该睡觉的睡觉,没人发表什么意见,像一片随风摇摆的植物在看一只丛林中觅食的动物。

  (四)

  工程快接近尾声时,阿明被安排去修建地牢。

  地牢修建在山坳最低处,四周悬崖,上面灌木茂密。

  光地基就挖了一个多星期,采石队从远山炸来许多巨石,拖拉机运到这里,四人一组,拇指粗细的铁链捆住巨石一一抬到指定地点,阿明磨破的肩膀长出了老茧,巨石让他自此一肩高、一肩略低。

  耗时两个多月后,地牢初具规模。

  阿明站在这个直径10米、深15米的地牢里,抬头仰望天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猛然袭来,四周墙壁光滑,空无一物,地底的暗河里透来阵阵寒流,小吼一声便会发出巨大回响。

  真的有人将被终身囚禁于此?

  他爬出地牢,一刻都不愿待在这里,打心里盼望工程早日结束,期望能领全工资然后早点儿离开。工头不放人,说工程还没完,他开玩笑吓唬阿明说:你要是现在跑了的话,就把你抓回来扔进去。

  虽是玩笑,却让人心悸。

  又用了一个来月的时间,地牢正上方修建了一座碉堡,碉堡很严实地将整个地牢隐藏在下面,通往地牢的入口不过是一个直径50厘米左右的洞口,让人从外面无法察觉到地牢的存在,人烂在里面也不会有人知道。

  终于结束了,也不知谁将被扔进去。

  阿明领到了一部分工钱。

  他已经很久没去过镇子上了,现在手上有钱了,他心急火燎地跑去买磁带。

  湖南人不卖磁带了,他摊位上挂着三五把吉他出售。

  阿明曾经见过吉他。外公外婆的寨子里有户殷实人家,他家里就有一把,寨子里的人都称之为“大葫芦瓢”。那户人家没人会弹,只是挂在墙上做装饰,不让人碰的。

  吉他的声音阿明不陌生,几十盘磁带的熏陶已经让他深爱上了吉他的音色。

  阿明当机立断买了人生中第一件乐器,国产广东红棉吉他,170块钱,一个星期的工钱。

  除了那个捡来的随身听,从小到大,这是他给自己置办的最值钱的一样家产。湖南人收钱时莫名其妙地问了他一句:贵不贵?

  他不觉得贵,怎么会贵呢,170块钱买来个希望。

  阿明发觉弹出来的声音和随身听里的完全不一样,破铁丝一样,难听得要死,纠结琢磨了好几天,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他怀疑湖南人卖给他一把坏了的琴,生气地扛着吉他去理论。

  湖南人骂他:鸟你妈妈个×,你不知道吉他需要按和弦吗?你不知道吉他调弦后才能演奏吗?

  湖南人调过弦后,阿明顺手一弹,喜形于色,这次和录音机里的音色一样了。湖南人斥骂嘲讽了他半天,然后丢给他一本《民谣吉他入门教程》。

  他对阿明说:要么别练,要练就好好练,吃得苦,霸得蛮,将来你才能靠它吃饭。他怎么知道我有这个野心?

  阿明的呼吸急促起来,靠音乐吃饭……就像那些磁带上的歌手一样吗?他抱紧吉他,像抱住一副登天的梯子。

  湖南人不耐烦地撵走了他,没收书钱。

  工程虽然结束了,但大部分工钱却被拖欠着没有结清。

  边练琴,边等工钱,工钱迟迟不到,两个月后阿明加入了另一个工队,到了一个叫作富板的小镇,为那里的村庄接通电线。

  富板有个叫作南亮的村子,阿明戏称它为“难亮”,道路崎岖,电缆很难架设,而且当地人都用一种排斥疑惑的态度相待,不怎么待见他们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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