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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十五题_季羡林【完结】(64)

  现在顺便谈一谈《集古今佛道论衡》卷丙中玄奘对于印度佛教以外的哲学宗教的评价问题。他说:“彼土尚道”,就是说,印度人崇尚哲学宗教。那里的宗教信仰共有九十六家,被称为“九十六种道”,比如《分别功德论》二说:“闻阿难于九十六种道中等智第一。”25,34b。《那先比丘经》中几次提到“九十六种道”或“九十六种经道”32,694a;703c;705b……玄奘说:“九十六家并厌形骸为桎梏,指神我为圣本。”他们都“不拔我根”,“不能出俗”。所谓“神我”,梵文是tman,阿特芒。玄奘的评论完全符合实际,足见他对印度当时哲学情况是理解的。他说,这九十六家,“上极非想,终坠无间。”“无间”,梵文是avīci,就是我们常说的“阿鼻地狱”。玄奘还讲到:“至如顺俗四大之术,冥初六谛之宗。”所谓“顺俗”,梵文原文是Lokyata,就是我们常说的“顺世外道”,《续高僧传》四《玄奘传》用的正是“顺世”二字。这是印度古代极为难得的唯物主义者。所谓“四大”,就是我们常说的地、水、火、风。顺世外道认为,这四者是构成宇宙万有的本质。所谓“六谛”,亦称“六句义”,梵文是s-at-padrtha。《翻译名义集》五:“毗世,此云胜异论,即六句义。”“毗世”,梵文是Vaises-ika,印度古代六派哲学之一,常用名词是“胜论”。

  翻老为梵这一段公案,就介绍到这里介绍完了以后,我忽然想到,在佛教典籍中,确有以“道”(marga)为术语者。佛教常用的“八种道”、“八正道”、“八种道行”,指的是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这是佛教的最根本的教义之一。梵文叫as-t-n-gamrga,巴利文叫at-t-han-gikaariyamagga。巴利文的magga,就是梵文的marga。这个名词在佛典中频繁出现,比如《那先比丘经》,见32,697c;707c;708a等等。玄奘以mrga译“道”,心目中是否想到了八正道,我不敢确定

  第十五题 佛教的倒流 佛教的倒流(6)

  下面谈一谈《含光传-系》中提出的根干与枝叶问题。

  这确是一个非常聪明、含义非常深刻的比喻。《系》中用尼拘律陀树来作譬,说明有时候难以区分的情况。尼拘律陀树,梵文是nyagrodha,尼拘律陀是这个字的音译。梵文这个字来源于niac√rudh或√ruh,意思是“向下生长”。这个字有许多不同的汉字音译,比如,尼拘律树、尼拘卢树、尼拘卢陀、尼拘律陀、尼俱陀、尼拘类树,等等。《经律异相》四一说:“汝曾见尼拘陀树荫贾客五百乘车犹不尽不?”53,218a。《法苑珠林》三三说:“佛言:‘汝见尼拘陀树高几许耶?’答曰:‘高四五里,岁下数万斛实,其核大如芥子。’”53,583c。为什么一棵树竟能荫覆商人的五百辆车还有空地呢?为什么一棵树竟能高四五里呢?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树呢?《翻译名义集》三解释说:“尼拘律陀,又名尼拘卢陀。此云无节,又云纵广。叶如此方柿叶。其果名多勒,如五升瓶大,食除热痰。摭华云:义翻杨柳,以树大子小,似此方杨柳,故以翻之。《宋僧传》之二“译之言易也。谓以所有,译其所无,如拘律陀树,即东夏杨柳。名虽不同,树体是一”54,1102a……这个解释显然是不正确的。天下哪里会有荫蔽五百辆车的杨柳呢?正确的解释应该从nyagrodha的词根下手。我在上面已经说到,此字的词根意思是“向下生长”。什么树向下生长呢?只有榕树。看过榕树的人都知道,从树干上长出一些树根,下垂至地,又在地中生根,然后长成一棵树,又在自己的干上长出细根,下垂至地,如此循环往复,一棵榕树能长出成百上千棵榕树,甚至让人摸不清究竟哪一棵树是初原的树,哪一些树是派生的树。只有这样生长的榕树,才能在一棵树下荫覆五百辆车而有余。在榕树这里,根干与枝叶互为因果,难解难分。用这样的榕树来比喻作为根干的印度佛法与作为枝叶的东夏佛法之间互为因果的关系,难道不是一个非常聪明、含义又非常深刻的比喻吗?

  现在谈《含光传-系》中提出来的秦人或东人与西域之人(印度人)的区别问题。

  这是一个异常深刻、异常耐人寻味的问题。我们不是也关心中国人同印度人的思维方式、心理状态等的区别究竟何在的问题吗?《含光传-系》对于这个问题提出了下面的意见:“盖东人之敏利,何以知耶?秦人好略,验其言少而解多也。西域之人淳朴,何以知乎?天竺好繁,证其言重而后悟也。由是观之,西域之人利在乎念性,东人利在乎解性也。”这一段话的意思就是说,中国人敏利,言少而解多;印度人淳朴而好繁。最早的佛经,连篇累牍,动辄数十万甚至数百万言,同样的话能一字不移地一再重复,因此说“言重”。这个意见是完全符合实际的。就拿巴利文佛典来说吧,同样的词句,一字不动,换一个地方又重复一遍,而且重复之中套重复。因此英国刊行巴利文佛典不得不删去重复之处,加以注明,节省了大量的篇幅。我猜想,佛典产生在发明文字之前,师徒口耳相传,为了加强记忆,才采用了重复的办法,否则实在难以理解。

  我觉得,在上引的一段话里,最关键的提法是“念性”与“解性”两个词儿。什么叫“念性”呢?“念”的含义是什么呢?在佛典中有不少地方出现“念”或“忆念”这样的字眼,比如“忆念弥陀佛”、“忆念毗尼”、“系念思惟”、“正念”、“惟念”等等。这个“念”字来源于梵文,词根是√smr-,由此派生出来的抽象名词是smr-ti。与之相当的巴利文是sarati和sati。一般的用法其含义是“念”、“忆念”。但作为宗教哲学术语,smr-ti,有特殊的含义。指的是“全部的神圣传统”,或者“凡人老师所忆念的”,包括六吠陀分支、传承经和家庭经、《摩奴法论》、两大史诗、往世书、伦理论等等。常用的译法是“传承”。与之相对的是sruti,指的是仙人们直接听到的,比如《吠陀》等,只能口传耳听,不许写成文字,常用的译法是“天启”。这样一来,所谓“念”就与“传承”联系在一起了,它表示固守传承的东西,有点固步自封,墨守成规的意味。而中国人则是“解性”,所谓“解”就是“理解”、“解释”,有点探索、钻研的意味,不囿于常规,不固守传承的东西。《含光传-系》的作者就是这样来说明中印两方思维方式、心理状态等的不同之处的我想补充几句话,讲一讲“性”这个字。这个字在梵文中是svabhva或prakr-ti,意思是“本体”、“本质”……

  《系》在下面举出了说明这种情况的两个例子:一个是隋朝的智,一个是唐代的玄奘。两个都是变枝叶为根干的中国高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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