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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普鲁斯特哭泣_林煜【完结】(13)

  “你怎么走了!”黄书记在电话那头大叫道,“早晨我去旅馆找你,老板娘说你已经走了。你怎么就走了呢!”

  “我看你实在是太忙了。”我解释道。

  “是的,昨天我很忙。可是今天我空下来了……你不是要出海吗?”听声音,黄书记非常遗憾,此刻他是那么热情。我很过意不去,他使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做事很不牢靠的小孩。

  我还给旭光打了个电话。他已经回到沈家门的家里,明天才能回来。

  我出门去找阿坚。

  阿坚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已经十点多了,他还躺在床上。他猫着身子起来开门,又迅速钻回被窝里。这是一个用灰色硬纸板隔出来的小房间,最多只有五平方米,挤着一张床、一台摆着电脑的桌子,在桌子和床之间卡着一张靠背又高又陡的活动旧沙发椅。床头是一排用木板和砖块层层搭起的“书架”,和天花板相接,上面堆满了书——我真担心有天晚上它突然塌下来,砸坏沉睡的阿坚的脑袋。

  “什么时候可以分到房子?”我问他。

  “我是最倒霉的,”他说,“我去车棚,那里停着长长一排自行车,我看见有一辆倒在地上,就走过去把它扶起——那总是我的车子。”

  他从某师范大专中文系毕业后,先被分配到一座偏远的海岛上教书,很快就被校长视为眼中钉。后来,他调到定海做了一名编辑。他老是熬夜,看书,写作,直至凌晨两点以后才睡觉,近中午时去办公室上班,同事们总是这样说他:

  “你真能睡啊。”

  他的老家在绍兴,一座三面环山的村庄里,一条小河发源于此,注入曹娥江。他的父亲曾是共产党的基层干部,现赋闲在家。他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都尚未完全独立。他是个孝子,是全家的希望。他长着一张年轻的圆脸,看不出有三十二岁,还没有结婚,有个比他小七岁的女孩子正爱着他,但是遭到了她母亲的竭力反对。他不修边幅,话说得很少,表面谦和,其实非常高傲。

  我阅读了他最近完成的短篇小说《马戏节目》,非常震惊。这是一篇成熟的、漂亮的小说,几乎接近完美。他在非常琐碎的事件背后构建了作品内在的张力,用一些简洁的对话成功地反映出了人物复杂的心理内容。他是了不起的。

  下午阿坚出去办事,我呆在他的房间里看书。晚上我们一道出门,准备去一家辣味馆吃晚饭。可是我们到达那里时,发现辣味馆早已不存在了——阿坚已经好久没去这家辣味馆了。

  晚饭后,阿坚带我到定海老城区闲逛。

  1997年12月7日

  天气一直不大好,下着雨。天空低低的,挤压着房屋和梧桐树。窗外,汽车在淅沥的雨声中喘息着。早晨,我听见窗外响起了隆隆的雷声。因为是星期天,街上到处都是穿蓝色军服的水兵,打着伞,像刚出笼的小鸡一样悠闲地踱着细步,选购日常用品。

  海上连续几天都是八级以上风浪,一些远途的班轮已经停开。阿坚星期一还要处理一个报纸版面。因此,我和他最早要等到星期二才能乘船去嵊泗列岛。

  傍晚,旭光从沈家门回来。大家一起出去吃晚饭。除了旭光、阿坚和我,还有两位来自沈家门的朋友。黄立宇到杭州参加作家代表大会去了。

  1997年12月8日

  继续滞留在定海。整个白天都呆在房间里,阅读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的长篇小说《庄园》。

  旭光和阿坚傍晚下班后来到我的住处。阿坚说他已经向轮船公司打听过了,明天有两艘轮船开往泗礁(嵊泗):一艘是慢船,早晨六时五十分开,海上航行八小时,那将是一次非常艰苦的旅行;另一艘是快艇,上午十时开,两小时就可到达泗礁,但是明天海上的风浪仍会很大,轮船公司也不知道快艇到时能否启航。快艇省时,但是抗风浪差,去年春节就有一艘岱山开往定海的快艇钻到海底去了。

  “你乘快艇去高亭时,有没有发现绑在座位下方的一把小铁锤,那是遇险时逃生用的——用它把舷窗砸开。”阿坚说。

  “我没发现。”我说。想起沉船,我有点心悸,不过对他所说的话,我将信将疑。

  阿坚问我乘哪班船。

  “乘慢船吧,”我说,“这样能保证明天出海。”

  “那要起早。”阿坚说。

  1997年12月9日

  轮船码头离得很近,我们步行十分钟就到了。因为轮船停开多日,寒风萧瑟的码头特别嘈杂。售票厅里买票的人排成了长龙,并在售票窗口处挤成蜂窝状的一团。阿坚排在队伍的末尾,等了半个小时,才蠕动到窗口前。卧铺票早已卖完,我们只购到了两张坐舱票。

  “你要作好晕船的准备,”阿坚从人群里挤出来,举着船票对我说。

  “我不晕车,也不晕船,”我说,“我能坐十个小时的长途汽车。”

  “你应该睡上一觉,这样也许会忘掉晕船。可惜卧铺票已经卖完了。”阿坚说。

  “睡觉就看不成海了。”我说。

  本来计划在码头上吃早饭,现在来不及了。我们买了几只茶叶蛋,匆匆奔向轮船。船很大,白色,像一条巨鲸搁浅在那里,它的舱门是一张大嘴,我们通过这张嘴走进它巨大的腹中,顿时觉得热气逼人。我们转了几个弯,找到那个已被塞得严严实实的坐舱,舱内挤着几百位无精打采的乘客。我们小心地跨过放置在走道上的土豆和白菜,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我们的座位就在窗子底下,但是窗口像枚小圆镜,你必须把整张脸都贴上去才能看到窗外的景色。

  汽笛拉响了,轮船发抖了一阵,窗外的景物开始向后移动。我步出船舱,在轮船右侧的船舷旁站定。太阳已经升离海面,阳光透过莲蓬般的云团,喷淋出千万束光芒,像水一样洒在微波荡漾的海面上,反射出无数金银般的碎片。身后的码头渐渐远去,定海变为一个灰色的贝壳,最后消失不见。轮船驶向越来越辽阔的大海,像一把白色的巨刀把平坦的海面劈成两半,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波浪互相撞击,绽出千万朵细碎的浪花。浪花飞过船头,打在我的脸上,在眼镜片上凝结成白色的小盐粒。

  我回到船舱。阿坚埋头伏在那里。这家伙,居然睡着了。

  我坐了一会儿,他醒了,一边搓着眼睛,一边说:“你精神这么好!”

  “是的,我一点事情都没有。事实上,我从来没这么舒服过。我见到了真正的大海。”我说。

  我再次步出船舱的时候,脚步有点摇晃。轮船已经驶到外海,海浪起来了。我在船舷两侧散了一会步,然后背着手,像一位视察的狗官走进各个卧铺舱。那里一片死寂,所有的乘客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床前放着黑塑料痰盂,有些痰盂已经吐满了秽物。我沿着一道铁制的楼梯一直往下走到底舱。底舱有股尿臊味,亮着昏暗的电灯,角落里堆着自行车,地板黏糊糊的,上面铺着五六张席子,睡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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