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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普鲁斯特哭泣_林煜【完结】(39)

  我从来没有像在永安这样感到安宁。我呼吸舒畅,脚步轻快。在永宁最初的日子里,我忘掉了过去,也忘掉了自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最终还要回到那个世界去。房东们——男主人、女主人以及他们的三个儿子都不喜欢说话,也不是很好客。他们对我有一种好奇,但又从来都不说出来,只是远远地观察着,好像生怕惊动了我。对我的一些有别于山里人的举动,比如牙刷刷牙,跳进溪水里洗澡,哼几段曲子等等,他们都装作没看见。他们的一些生活习惯,比如手指刷牙,瓦片当手纸,从来不洗头等等,换到以前,我会觉得不可理喻甚至难以忍受,但是现在我不那么想了。另外,我出门看天,走路看地,从来不东张西望,这是为了避免给他们一个窥视者的丑陋形象。我也从来不问他们关于风俗的问题,我觉得那是相当愚蠢的。我得首先学会在这里生活。我要让风俗慢慢朝我走近,慢慢贴近我的皮肤,最后渗透到我的骨髓里去。我要向他们学习。他们是孤独的,然而他们是那样的顽强,那样的坚定,把生活当成一种实实在在的乐趣,这是多么不简单啊。

  喝酒是主人们忘掉一天的劳累,享受生活的时刻。每天太阳西沉,他们就把桌椅搬到门前的空地上,端上自己酿制的糯米酒坛子,开怀畅饮。下酒物往往是野兔肉,有时候是麂肉、野猪肉。打不到猎物的季节,他们就用油盐炒过的鹅卵石下酒。他们吮吸一口鹅卵石,然后眯上双眼美美地喝上一口酒。这些鹅卵石,因为经常用油盐翻炒,经常被嘴唇吮吸,已经变得乌黑油亮了。他们喝酒的时候,我往往有一种失落感。我生来不能喝酒,只要我一沾酒,全身就会发起又痛又痒的红斑,随后肝部开始疼痛,并且会长久地持续下去。我很想喝酒,并且喝醉,陷入一种清晰的梦幻中去,把忘记与遗忘、把生与死的界限缝合起来。然而,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喝酒。他们早已忘却了我的存在。起先,他们把酒倒在乌亮的木勺里喝,后来,他们兴奋地跳起来,把桌子掀翻,把空木勺全部扔到小溪里,看木勺像小船一样漂走。他们抱着酒坛子,开始唱歌,各种各样的歌。我记得其中一首他们经常唱的,歌词大意是:啊,多么快活,我们站在河边歌唱大地丰收,美丽的姑娘从麦田深处朝我们走来,她的笑脸像麦粒,她的眉毛像麦芒,我们请她坐下来喝碗酒,她说,天快黑了,前面有个人在等我。他们的歌声像敲破锣似的,但是歌词吸引了我。歌词里透出来的那股味道使我很不好受。有一次,我就这样不好受着的时候被主人看见了。大儿子和二儿子醉醺醺地过来把我拖过去,一定要我也喝几口。我连连摆手,打算解释几句,可是大儿子乘机扭住我的胳膊,二儿子捏住我的鼻子,男主人顺手把酒灌进了我的喉咙。真像一把火呢,从我的嘴唇烧到咽喉,烧到胸膛,烧到胃里,整个五脏六腑都被烧焦了。我为此躺了两天,并且开始拉肚子。虽然第三天我总算能从床上爬下来,我还是明显地感觉到我的健康已经不如以前了。真糟糕啊,还有多少日子呢?我忧心忡忡。

  我决定到叶家渡看病去。我早晨出发,走了约摸三个小时的山路才走到一条狭窄的机耕路上。又走了很久,我搭上一辆前往叶家渡的拖拉机。道路在山间盘旋,高低不平,我爬上拖拉机不久,便被颠得呕吐了一场,快要把整个胃都吐出来了,一点办法都没有。拖拉机吼叫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叶家渡,我下了拖拉机,又累又渴,我在叶家渡那条唯一的街道上挨家挨户地走过去,想找个能喝口水的地方——我简直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是看病。我弯着腰,喘着粗气。我想我的模样一定吓人得很,不过我想,这一切很快就会好的,只要让我休息一会儿。然而既看不到医院,也看不到药店。我向好几个人打听,每次吃力地说个半天,他们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们根本就听不懂我的话。很快这条街就走完了,我发现眼前是一片广阔的田野,田野的尽头是绵延不绝的山峦。我想我是否在梦游。田野里,稻粒开始变得饱满。我失望了,这失望是如此深厚,以至把饥饿、疲倦甚至疾病都给统统忘光了。我循着老路往回走,白云在田野、山脉和溪流上空快速旋转,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你可以有一千次的开头和结局。我情绪又慢慢高涨起来,慢慢地,我又能挺着胸膛走路了,我恢复了对健康的自信。我相信,我回到永安的住处以后,疼痛就会消失。我相信我有抵抗疾病的力量。从明天开始,我每天都要早起,晒一晒早晨六点钟的太阳,让自己心情舒畅,并对每件事情的前景都抱一种乐观的态度,相信自己是个好人,想信自己能做成许多了不起的事情——如果我每天都这样想,而不是像从前那样老是忧心忡忡,我一定会越来越健康,越来越有力量的。

  我回到永安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山谷里传来雉鸡鸣叫的声音。主人已经睡去,鼾声很重很杂,好像有一大批人在睡觉打鼾。我感到累。空气闷热黏稠,紧紧贴着我的皮肤。一会儿,我就大汗淋漓了,尤其是额头好像打开了泉眼似的,汗水汩汩地冒出来,漫过我浓密的眉毛,淌进眼窝里。我用毛巾一遍一遍地擦也无济于事,直到后来我跳进冰凉的溪水里,情况才有所好转。在溪水里,我像一片树叶漂了起来。这时候,我才知道,我的身体是多么虚弱,它距离真正的生活已经越来越遥远了。

  第二天,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阳光已经退出房间。我开始剧烈地咳嗽,无疑,这是昨天晚上溪水侵袭的结果。我集中起身体所有的力量对付咳嗽,然而这也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事情,咳嗽一声比一声悲惨,并且间隔越来越短。咳嗽是一种呼救的信号,但是没有人会听得见,主人们到远处干活去了。后来,来了一只野狗,它远远地站在门外,一边惘然地注视着我,一边学着我的腔调叫着。最大的可能性是,这只狗根据我的声音把我当成了同类。

  我的肚子也每况愈下。在短短的一个上午里,我就上了五趟茅房。到了晚上,只要稍微想想自己的肚子,我就禁不住要到茅房去。真是可怕的腹泻,好像整个身体组织变成了恐惧的夺路而走的液体。终于,连睡觉也变得不可能了。我上了床,只能坐着,而不能躺下去。后来,我想了个暂时忘却肚子的办法,那就是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对付蚊子。过了这么多天,蚊子也变得刁钻老练多了。这些蚊子,往往在我发现它们之前就吸饱了血,在我发现它们之后又能安全地跑掉。它们往往叮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脚底、脑门、脊背。对于这些蚊子,我丝毫不手软,我的手掌很快就沾满了自己的鲜血。有时候,我一巴掌打下去,就能拍扁四五只蚊子,血溅开来,像五朵鲜艳的梅花。这时,我的心中荡漾起了隐秘的快感。我细细地观察这些比我弱小得多的飞虫,得意极了,以至对主人们在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这件事情都没加以注意。我吵醒了他们,他们在提醒我,可是我居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后来,他们中的一个——我想是小儿子——用拳头使劲敲打板壁,我才恍然大悟,马上停止与蚊子的战斗。可是这时,我肚子又开始咕咕地叫起来,大肠、小肠和胃好像被一只有力的手绞着,仿佛要绞尽那里的最后一滴水份。我跑到茅房里,蹲在那儿。我难受极了,好像大小肠都已经腐烂了,一小块一小块地掉下来。手纸是我到永安以后断断续续写下的手稿。这些手稿我曾经想带到山外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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