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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踪石头:蔡义江论红楼梦/名家解读红楼梦_蔡义江【完结】(17)

  读欧阳大作总觉其歪理层出不穷。这回是绛珠仙子饥餐“密青果”、渴饮“灌愁海水”。他以为应以程甲本作“秘情果”、“灌愁水”才对,还赞之曰“文笔优美,寓言深湛”,甲戌本反而是“误抄”、“胡乱改错”。其实,“密青”谐音“秘情”便是“寓言”,犹“青埂”谐音“情根”,这是作者惯用的方法,若都以其寓意直接命名,反无“深湛”可言。否则,青埂峰何不就叫情根峰?群芳髓、千红一窟、万艳同杯何不就叫群芳碎、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探春、英莲、冯渊何不就叫叹春、应怜、逢冤?可见“秘情果”倒是后改的。欧阳还说:“甲戌本……将‘灌愁水’误抄成‘灌愁每水’……己卯、庚辰二本自作聪明,又把‘密’改为‘蜜’,‘每’字添上三点水,成了‘海’字,这样一来,‘秘情果’成了蜜渍的青果,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旁,居然有了一大片‘灌愁海’,岂非大谬?”我欣赏欧阳先生的诙谐幽默,但不能欣赏他所用的手法。甲戌本上明明是“灌愁海水”,并无丝毫涂改添加的痕迹,怎么硬说它“误抄成‘灌愁每水’”,还说己、庚本“添上三点水,成了‘海’字”。这不又是凭空捏造吗?如果欧阳先生在哪里见到过这样的版本,请明示以广见识。欧阳嘲笑己、庚本改“密”为“蜜”,成了“蜜渍的青果”,他不觉得“灌愁水”之名也有点像加工饮料吗?本来寓愁深似海,故虚拟此海名,“终日游于离恨天外”的绛珠仙子渴饮海水,十分合乎情理,怎么又扯上“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旁”?是不是以为修成人形的绛珠仙子,就像一棵人参那样还是草木,仍长在原来的地方?这才是真正的荒谬。警幻仙姑对贾宝玉自我介绍说:“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这一次,程甲本不敢再改为“灌愁水”了。可见其顾此失彼、前后不一,这才是真正的“胡乱改错”。

  小说写荣国府荣禧堂古雅珍奇摆饰说:“一边是金彝,一边是玻璃。”程甲本因“”(wei,长尾猴)字太生奥,遂改成“錾金彝”;“”(小说中有时通作“海”,古代大酒器)字又看错,讹成“玻璃盒”。这本是最易鉴别文字早迟的地方。欧阳却硬要说程甲本是对的,倒是脂本“大谬不然”“蒙骗世人”。他承认周器有“虎彝”、“彝”,却又说“殷周的彝器,皆为青铜铸就,决无所谓‘金彝’者”。居然不知青铜也就叫做“金”。秦始皇收天下兵器,铸成十二铜人,世称金人十二;殷周的钟、鼎、彝上的古文字,也叫金文,不叫铜文。可见脂本原名无懈可击。欧阳又说玻璃“是舶来品”,“芳官拿了一个五寸来高的小玻璃瓶来……可知其时之玻璃器皿,大都比较小巧,岂有以玻璃制造盛酒大器之理?且‘’为中国古代酒器,后世已不多见,更非外国所能仿造……”这太缺乏常识了,又好像没有读过《红楼梦》的人说出来的话。我先抄一条《辞源》释义如下:“玻璃,也作‘颇黎’(旧题汉东方朔《十洲记》)、‘玻璃’(《旧唐书·一九八·波斯传》)。古代所说的玻璃,大抵指天然水晶石一类,有各类颜色,非后世人工所造的玻璃。”且不管《红楼梦》中所说的“玻璃”是天然的还是人工的,是古已有之的还是舶来的,反正写到它的不少:灯有玻璃灯,缸有玻璃缸,晴雯不是说宝玉“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也不知弄坏了多少”吗。还有贾蓉向凤姐借过玻璃炕屏。炕是中国才有的,玻璃炕屏总该是国货,未必是中外合资的仿制品吧?宝玉有写他“富贵闲人”生活的《夏夜即事》诗,有一联道:“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大观园的修造,未闻承包给外商,或采购舶来的建筑料,堤岸的玻璃栏杆,总也小不到哪里去吧?试想,在荣国府最庄重的正堂上,悬挂的是御题匾额、“待漏随朝墨龙大画”,还设有“三尺来高的青绿古铜鼎”,倘一边放着殷周器皿,另一边却放一只小小的玻璃盒与之相配,这不太滑稽了吗?欧阳先生的高论多属此类。

  此外,如神瑛侍者的居处本是赤瑕宫,他偏要说“赤霞宫”是原文,是从什么道观“碧霞宫”脱胎而来;还据程甲本将本来要僧道携带、让人替它“夹带”下凡的石头改成它能“自来自去”、与神瑛侍者合二为一的情节,说“神瑛只是此宫建成以后很久才请来的一名侍者”,“宫的真正主人是警幻仙子”;甄宝玉挨打时,叫“姐姐妹妹”就不疼了(即以此代替止痛药),甲戌本说“遂得了秘方”反而不通,只有程甲本用“秘法”才通;说“护官符”私单上只应有几句不解释看不懂的谜语式的话,下面有“始祖官爵并房次”的注文是“后人妄加”的;秦钟临终被都判、小鬼暂放还阳一段通常以为是讽刺世情的绝妙文字,他却说“纯属无的放矢”、“完全不真实的”、“陈腐滥言”、“对《红楼梦》主旨的莫大歪曲”,等等等等,若都一一与之展开争论,拙文未免太长了,不如就此打住。我只想奉劝广大读者一句:欧阳健所说的“几乎一律是程甲本文字精当而脂本却相形见绌”的话,绝对不可信,最好不要让他的奇谈怪论把你的头脑搞得稀里糊涂。

  脂砚斋是信笔涂鸦吗?

  欧阳健说:“古今中外,有哪一位作家允许别人在自己尚未完成的书稿上信笔涂鸦、乱加评点呢?”“决不可能在作品还未完成的情况下,由作者本人或者别的亲友在未定稿上滥加评点吹嘘的。”这是他断定脂评系后人伪造的总体理由。这里实际上包含着有联系的两个问题:一、一个作家是否可能在自己作品尚未最终完成前就让人加评?二、脂评是不是信笔涂鸦、滥加评点吹嘘?

  一位伟大的作家,走的是自己的路,并不肯随人脚踵。从创作到成品,独创性和仅有的现象,真是太普遍太普遍了,这还用得着举例吗?两人或数人合作写一部小说的事情都有,曹雪芹写小说、脂砚斋等人加评,合作而成一部金圣叹批评《水浒》《西厢》那样的书的事为什么就不可能呢?须知金评之书曾风靡过清代,脂评中几次提到,连曹雪芹写小说引用《西厢记》字句,用的也一律是金圣叹评改本,(如第四十回黛玉行牙牌令,说“纱窗也没有红娘报”,用的即是金本改文。王实甫原本作“侯门不许老僧敲,纱窗外定有红娘报”。)可见其影响之大,受其启发而加评是很自然的事。脂砚斋加评,当然是得到作者允许的,而且从其所批内容看,作者还把自己的创作意图告诉过他。否则,不了解创作“内情”,小说中有许多人名、地名、物名的谐音寓意,是不大可能想到的。即以人名而言,除甄士隐(真事隐去)、贾雨村(假语存焉,脂砚斋错听作“假语村言”)和元(原)、迎(应)、探(叹)、惜(息)外,那些次要人物如霍启(祸起)、封肃(风俗)、娇杏(侥幸)、余信(愚性)、詹光(沾光)、单聘仁(善骗人)、吴新登(无星戥)、戴良(大量)、戴权(大权)、卜固修(不顾羞)、卜世仁(不是人)等等,光凭加批者个人聪明,也都很难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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