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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踪石头:蔡义江论红楼梦/名家解读红楼梦_蔡义江【完结】(42)

  也许有读者会大不以为然地反驳我:这样写能形成强烈的对比,给人以更深刻的印象,有什么不好?好就好吧,我不想争辩。反正我相信曹雪芹不会有这样穿凿的笔墨,他是把写得“真”放在第一位的。

  三、扭曲形象,令前后判若二人

  我在前面说“调包计”时,已提到贾母、薛姨妈、宝钗等一些人物形象,在续书中为编故事被任意扭曲,这样的例子,在后四十回中可谓俯拾皆是。

  贾宝玉虽不情愿,却乖乖地遵父命入家塾去读书。贾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马上了笼头了!”——这像贾母说的话吗?

  一开始,宝玉看不起八股文章,他的惟一知己黛玉便劝说道:

  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第八十二回)

  你听听,这位从来不说“混账话”的林妹妹,现在也说起这样的混账话来了。

  更有奇者,宝玉上学才第二天,塾师贾代儒要他讲经义,他就能讲得让老师认可,在讲解“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子罕》)一章时,居然已经有道学家的思路,什么“德是性中本有的东西”,什么“德乃天理,色是人欲”等等,真叫人刮目相看。

  宝玉本来诗才“空灵娟逸”,“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油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的”。(第七十八回,此段文字在一百二十回本中被删)所以他能信手即景便写出“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一类极漂亮的诗句来。当然更不必说他“大肆妄诞”撰成的一篇奇文《芙蓉女儿诔》了。

  到八十回后,宝玉完全变了个人,什么文思才情都没有了,他几乎不再做什么诗。只有一次,怡红院里在晴雯死时枯萎了的海棠,忽然冬日开花。贾赦、贾政说是花妖作怪,贾母说是喜兆,命人备酒赏花。宝玉、贾环、贾兰“彼此都要讨老太太的喜欢”,这才每人都凑了四句,若论优劣,半斤八两,都差不多。宝玉的诗说:

  海棠何事忽摧?今日繁花为底开?

  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

  末句说,冬至阴极阳回,故海棠比梅花抢先一步开了。你看,这像不像三家村里混饭吃的胡子一大把的老学究硬挤出来的句子?遣词造句竟至如此拙劣俗气,还有一点点“空灵娟逸”的诗意才情可言吗?说它出于宝玉笔下,其谁信之?更奇怪的是这个“古今不肖无双”的封建逆子,现在居然成了那么会拍马屁、能迎合长辈心理的孝子,这个转变也太惊人了。

  还可举那个送白海棠来给宝玉及姑娘们赏玩的贾芸,他处事乖巧,说话风趣,地位卑微,没有多少文化,写一个帖子,能让人喷饭,但为人不坏。曾为了告贷,受尽了势利舅舅卜世仁的气,可行事却有理、有节、有骨气,且对其母亲很有孝心。因此,已知后半部故事情节的脂砚斋,有批语说他道:

  孝子可敬。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

  这话能和靖藏本批语称后来有“芸哥仗义探庵”事完全对应起来。可是续书中的贾芸,却被写得极其不堪,让他去串通王仁出卖巧姐,成了个十足的坏蛋。

  四、语言干枯,全无风趣与幽默

  《红楼梦》的语言问题,从广义上来说,作品的所有艺术表现方法都可包括在内,这又是可以写成一部大专著的题目。如裕瑞《枣窗闲笔》贬后四十回文字称“诚所谓一善俱无、诸恶备具之物”,便是从总体上来评价的。虽然我很欣赏和钦佩他敏锐的鉴赏眼光,但有许多人并不接受。所以我想,还是尽量将其范围缩小,只就其语言的诙谐风趣、富有幽默感这一点上来说。

  从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看,富有风趣幽默语言才能的作家并不算太多。战国时的淳于,汉代的东方朔,都颇有名气。但他们或并无作品,或传世文章不多(不包括托名的),对后来的影响都不算很大。真正在这方面具有影响力的了不起的大作家,庄子是一个,苏东坡是一个,曹雪芹也是一个。有些大诗人如杜甫,有时也说几句幽默话,《北征》诗叙述他乱离中回家,说“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褐”,又说痴女儿“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等,在全首长诗中呈现出异彩,但其主体风格仍是所谓“沉郁顿挫”。后来的戏曲家善诙谐的便多些,而《红楼梦》中风趣幽默的语言,则是其他小说中所罕见的。

  贾芸将年纪比自己小的宝玉叔认作干爹,处处讨宝玉欢心,他写的一篇似通非通的《送白海棠帖》,颇能看出雪芹的幽默感。其中有“上托大人金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的话,脂批云:“直欲喷饭,真好新鲜文字!”又有“大人若视男如亲男一般”的句子,批云:“皆千古未有之奇文!初读令人不解,思之则喷饭。”

  在制灯谜中,也有类似文字。元春做了灯谜叫大家猜,命大家也做了送去,贾环没有猜中元春谜,自己所作的也被太监带回,说是“三爷作的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什么”。众人看了他的谜,大发一笑。谜云: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把枕头(古人枕头两端是方形的,共有八角)、兽头(塑在屋檐角上的两角怪兽,名螭吻好望,俗称兽头)拉在一起,称作“大哥”“二哥”,有八个角还用“只”字,兽既真长着两角而蹲在房屋上,制谜就不该直说。凡此种种,都说明“不通”。故脂评说:“可发一笑,真环哥之谜。诸卿勿笑,难为了作者摹拟。”即此也可看出雪芹文笔之诙谐风趣。

  贾宝玉同情香菱遭妒妇夏金桂的虐待,向卖假的江湖郎中王一贴打听,“可有贴女人的妒病方子没有?”有一段精彩的描写说:

  “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的效验。”宝玉问:“什么汤药?怎么吃法?”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

  多么风趣!再如所谓能解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的“冷香丸”(其实“热毒”“冷香”都是在隐喻人的品格),要用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白梅等四季花蕊,加雨水日的雨、白露日的露、霜降日的霜、小雪日的雪拌和,分量都是十二之数。很显然,这是中医药行家编造的趣话,若以为真有这样的海上方,便傻了。还有贾瑞因妄动风月之情,落入凤姐毒设的相思局而得病,书中说他“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就像老中医言谈,说得何等风趣!诸如此类,都只诙谐谈笑,从不炫耀自己的医药知识,却又字字句句不背医理。这才是真正伟大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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