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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湘女上天山_卢一萍【完结】(28)

  我当兵之前,在长沙市一中读初中,我家离招聘团驻地上营盘街很近,我原本是要去考湖南人民革命大学的。婶婶告诉我,附近就有招兵的,何必舍近求远。我就到了附近的新疆军区招聘团,三天后,结果出来了,3月8日参加完“三八”妇女游行,第二天就唱着那首刚刚学会的《前进,青年同志们》的歌,踏上了征途——

  前进,前进,青年同志们,献出我们的力量来建设祖国的边疆,新疆的人民在等待我们,坚决、大胆、勇敢向前进,越过平原,翻过山岭,向前进……

  我到新疆后,分到了二军六师,当时规定,所有的女兵在第一年都要参加开荒和秋收。虽然我和刘格翠因有些文化被留在了卫生部当hushi,但主要是参加生产劳动。

  我和刘格翠与四个原国民党军官太太住一个地窝子,她们老头在劳改,自己也在干活,老说怪话,什么你们过来是给人家当老婆的啦,什么你们是妖精,怎么不去野那些当兵的,和他们谈情说爱啦。因为我们刚去,不敢吭声,更不敢得罪她们,后来就想她们也是可怜,原是官太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现在沦为干苦活的,心里肯定不是滋味,干脆就让她们说好了。

  那年干活一直干到十二月份,吃的是盐水煮苞谷,想吃肉的话就挖个大坑捕野猪,那玩意儿原来很多,但我们开荒的一去,就跑得没影了,难得逮住一头。

  由于水土不服,我整天拉肚子,拉得一塌糊涂。走到地的这一头拉到这一头,走到地的那一头拉到那一头,最后拉得都没人形了,还要坚持劳动。

  劳动结束后,我到师医院护训班,学习了三个月,就分到了师医院当hushi。不久,我的四个老乡就牺牲在了我的身边。

  那个冬天南疆特别冷,天空都冻成了青紫的颜色,大地一片苍灰,开都河的水全部结成了冰,像一条冻僵的大蛇,躺在苍茫的天地之间。远处的天山毫无生气地横亘着,冻得像在发抖,大地斑斑驳驳,显得十分萧条和凄凉。

  对于我来说,那也是个真正的“黑色礼拜”,她们四人都是在一周内先后去世的。虽然是轮流值班,但我在那一周里基本没有休息。我也不能休息,觉得她们远离亲人,刚刚来到新疆,就染上了疾病,卧床不起,作为一名hushi,作为老乡,我应当照顾她们,使她们尽可能多地感受到最后这一点人世的温暖。

  部队刚进新疆的前三年是最为艰苦的,所有的经费都拿来搞新疆的开发建设了,所以前三年没有给我们发津贴——女兵们连卫生费都没有。我们是真正的、百分之百的无产阶级。

  当时,四位老乡都想吃湖南饭,可在那个地方,除了盐水煮麦子,盐水煮苞谷外,很难吃到大米。我没法满足她们的愿望。即使有这些东西,我也没有钱买。有一天,王丽丽可能是觉得自己不行了,就让我把她身上的毛衣脱下来,帮她卖掉,然后买点好吃的;汤佑芳见了,也让我把她从老家带来的一双雨鞋也带上一块儿卖了。

  我怎么也不忍心。我知道,那是她们身上唯一能值点钱的东西,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有钱给她们买吃的东西。我含着眼泪把东西接过来了,我一心想卖个好一点的价钱,所以一趟一趟地在街上转。但最后也只卖了十四块新疆币,虽是县城,却没有什么东西买,吃的东西更是稀缺。何况,那点钱换成人民币,也就相当于一元多钱,根本买不了什么东西。把整个县城转完了,也就一点当地的土特产,我就买了点葡萄干、杏干、核桃和红枣。

  当时医院住的是老乡的房子,不能让人死在人家的房子里,这是当地的风俗习惯,要尊重。那人要死了怎么办呢?部队就在离老乡房子一公里远的地方搭了个帐篷,把她们都抬到那里去。那里没有其他人,就四个不久于人世的病人,其他hushi因为害怕,晚上都不敢去守护,我就对医院领导说,夜班都由我值。

  每天晚上,我都提着一个小马灯,去守护她们。后来回想起来都浑身发抖,却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一点都不害怕。帐篷太小了,只有两张床那么宽。当时也没床,就是在土台子上铺了些芨芨草和芦苇,一共两个土台子,每个土台子上躺两个人。

  有天晚上,王丽丽把我叫到跟前,用很微弱而平静的声音对我说,陶勇,谢谢你照顾我!

  我预感到她可能不行了,我伤心极了,但我强忍着,因为我害怕影响其他三位病人的情绪。我就故作轻松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不要客气了。

  她说,我想念湖南老家,想念我妈。她流着泪,过了好半天,又接着说,可我回不去了,见不到了,我妹妹王婷婷也在六师,请你一定要答应我,让她先不要跟父母说,我这么年轻就死了,父母一定受不了的。

  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我流着泪,点了点头。

  彭翠芳:为了爱,决定再次西行(5)

  还有,就是请转告部队的首长,他们花了那么多代价把我接到这里来,可我还没作什么贡献就走了,真对不起呀!她断断续续地说完,呻吟了一阵,还想着不把床弄脏,把身子挪到床沿外,吐了一大摊血,就停止了呼吸。

  我内心的悲痛可想而知,我觉得自己都快崩溃了。为了不影响其他三个病号,我冲出帐篷,对着黑黝黝的夜晚失声痛哭起来。

  哭完后,我回去把血收拾了,然后为王丽丽擦拭身体。正擦拭着,汤佑芳又“哇哇”地吐开了血,也是一摊血,吐完后,她已经不行了。我过去问她有没有话要说的,她用那双美丽的、已变得黯淡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她的嘴动了动,却没有声音了。我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只听见她用细若蚊蚋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让我不要告诉她家人。过了一会儿,好像真是回光返照似的,她用很清楚的声音说道,陶勇,这下可以回老家了,可以见爹娘了。顿了顿,又叹息了一声,接着说,可我走了这么远的路,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哪有脸面回去呢?说完,她的嘴里又冒了一些血。然后,她还睁着她那美丽的眼睛,没了声息。

  我更加悲痛,我去抹她的眼睛,想让她闭上,但她就那样睁着。我看着她那眼睛,感到了害怕,吓得直哆嗦,但悲痛很快占据了我的整个身心……

  唉,我再也讲不下去。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如此直接地面对死亡。我虽然害怕,但我没有逃跑,我一直坚持到把她们的遗体擦拭干净,把衣服给她们穿好,然后给她们梳好头发、扎好辫子。汤佑芳死不瞑目,我又用自己的手巾把汤佑芳的眼睛蒙上,安抚了另外两位病人,才提着马灯朝医院走去,去向医生报告。

  刀子一样凛冽的寒风在黑夜里呜咽着,像哭泣的野鬼,在空旷的大地上来回奔突,令人毛骨悚然。我突然觉得自己异常虚弱,悲痛已耗尽了我全部的力量。我感到身体发飘,像一片羽毛一样轻,任何一阵风都会把我刮到人世之外去。那盏小小的马灯牵引着我,把我坠在人世,让我往前移动。我已感觉不到任何的恐惧了。

  天那么冷,可回到医院后,我还出了一身虚汗。我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了,冒着热气。那一公里路,对我来说,实在太漫长了。我气喘吁吁地哭着对医生说,王丽丽和汤佑芳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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