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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学大师王阳明大传_周月亮【完结】(27)

  他最伤感的是对家人的怀念。什么“思家有泪仍多病”,“萧条念宗祀,泪下长如霰。”等等,叫人觉得他这个人真实自然,无虚矫之气。只有这种人才可能体证真正的心学,这是他与玩弄心学之人的本质区别。

  在幽室中他度过了最黑暗的1506年,大年夜,他只有对着从墙缝中射入来的月光,他在“旁皇涕沾裳”之余,勉强滋长出“逝者不可及,来者犹可望”的自勉式的朦胧希望。他在狱中过年,家人牵挂着狱中的亲人,他也因知道家人的牵挂而“忽惊岁暮还思乡。”打断他乡愁的只有忽然串上床的狡猾的老鼠。在会稽山下散步,在余姚江中放舟,这最最普通的家常生活,现在成了他高不可攀的梦想---成了他做人的全部代价。

  因为,要想重新拥有这一切,也很容易,只要他提笔给刘太监写一封悔过书,效忠信,他就会被车马迎还。因为刘在严酷打击文官的同时,也急需树立“投诚”的标兵,以分化敌人。当时也有这种“巧人”。在刘瑾伏诛之后,从他的住宅抄出大量文武官员巴结他的信件。有人主张按阉党处置,李东阳说,当时我且不能不屈从,何况别人。于是将信件烧毁。而当时刘瑾几次暗示王华,只要王华去刘的私宅一趟,不但阳明可以平安无事,而且他父子俩都可以得到升迁。但华就是不去。刘瑾有个最大的特点是爱才,当他还是东宫一个只管文体活动的普通太监时就听说过王华的大名。现在他想学蔡京揽杨时的办法,想网络名人来装点治平。

  文官集团内部远非铁板一块,任何时候都有奔走权门的无骨奴才。在宽松的弘治年代,依然有人疏劾谢迁,刘健,李东阳堵塞言路,压抑胜几者(《今言》)。现在,言路真堵了,却听不见反抗堵塞言路的呼声了。这叫做“天下无道则庶人不议”。

  阳明绝不会想到去走那敞开着的狗窦。

  他不得不静以待命,做被人决定生死明晦的“主人翁”(戏用心学术语)。

  好在刘瑾要从重从快地处罚他们,以敲山震虎。所以,皇帝和宦官在皇宫内,阳明他们在铁窗内过完年后,处分决定下达了。阳明被发配到贵州龙场驿当驿丞。好大的一个官儿,不入流的役吏而已。自然比在阙下当场杖毙,比明正典刑要强一万倍了。因为这种差别是生与死之间的差别。阳明比戴铣,蒋钦等幸运多了,他应该唱“赞美诗”,写“强盗颂”。至少应该念一万声阿弥陀佛!

  他还行,很镇静的也很黑色幽默的说“报主无能合远投”,“且应蓑笠卧沧州”。沧州是宋代发配人的地方,一如清代之宁古塔,伊梨,遂成为戍地之别名。其实这种发配只是叫人死得慢点而已。是置于死地的另一种方式。他明白,但他要活下去,不甘心像这样被当成臭虫般的踩死。为“留得升平双眼在”,他接受刘太监这一安排。他留着这双眼睛看看螃蟹能横行到几时。

  尽管前途渺茫难言,他还是从容地与狱中曾一起讲学论道,切磋砥砺的难友深情的一一别过,并留诗勉励:

  愿言无诡随,努力从前哲!

  还是足够“革命”的,流动着死而复生的健康乐观的情调。

  据说不死的囚徒比任何人都富有梦想。

  任何艰难困苦对于志在成圣成雄的人来说都只是培训进修,只要能活下来。

  尽管没有直接证据,依然有理由说,这次培训使阳明终生受益,血的教训使他明白必须“道术一体”才能有效地“行道”。

  6.上路

  原因一言难尽,明代的文官牢狱之灾颇重。像方孝孺式的既不合作又献身的是一类;跟宦官斗争的是一类;还有就是所谓“工作失误”也常常下狱。在风口浪尖上弄险的言官,赶上朝中的“大故”时自然难免争先恐后地跳火坑;就是平正的“儒林传”中也颇多下狱论死之类的话头。号称明代头号大儒的薛,在办一件案子时,被弹劾,宦官王振为报复薛不拍他的马屁,决定处死,要行刑的那天早晨,振的仆人在爨下哭将起来,问为什么?他说:“听说今天薛夫子就要被砍头了。”振大感动,后终得不死。薛在狱中等死时,读《易》自如。胡居仁的学生余佑的部下稽查住了宦官的走私船,他也被宦官投入监狱,在狱中,他著《性书》三卷。明中叶以后,文官集团内部的党争,也是着急了就想办法把对手往局子里送。

  说这些是为了点明王阳明的铁窗生涯只是明代文官普遍的牢狱之灾中的一出小戏,并非什么非凡的足以傲视群俦的大节目。但对阳明的一生是至关重要的大节目。对于后人来说,重要的是为什么别人坐了监狱没有开创出改变了中国思想史发展方向的心学,偏偏王阳明走出了一条创新之路?

  他在狱中,找到了彻底的虚明,找到了“孤独个体”那种无所依傍的深渊感。在天地之间,除了自己这颗心,还有什么是最后的依据?于深悲大戚之中,还能不屈不挠的坚持得住,靠什么?除了靠“心之力”,还有什么力量能伸进大墙来支撑自己?这些问题他暂时还没有最后透悟,但已在这场培训中种下了“觉悟”的智慧种子。等他到荒无人烟的龙场继续坐监狱时,“种子”终于开花结果。“心学”的一个最智慧的法门就是能将"万物皆备于我",能化一切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君子友我,小人资我,艰难困苦玉成我。

  这自然都是事后看着如此。当时的情形绝不这么美妙。他出狱后,外面的白色恐怖更加严重。刘瑾已严密地控制了京城。锦衣卫的特务不但遍布四方,且已进入重点盯梢的细致阶段。象阳明这样的奸党,榜上排名靠前的重犯,刘瑾早有布置。有的记载说,是先让锦衣卫在钱塘江边预伏;有的记载说是派锦衣卫追赶到江边,反正是要干掉他。暗杀是不用付出政治成本的。也因此他还是可以在京城稍事逗留,与还敢与他相见的朋友依依惜别。他入狱后不久,王华即被借故弄到南京去了。貌似平调,其实是贬官。京城中的精英,至少是反刘瑾的风云人物所剩无几。能与阳明称为道友同志的不过二三子。他们是宁静的学者或略疏远政治的道德家,思想家。如湛若水,汪抑之,崔子钟。他们不会因白色恐怖而疏远朋友,照样为他置酒赋诗,“搽洗伤口”。尤其是他还将远戍贵州,能否活着再见还是个问题。再加上他现在是彻底地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其中酸甜苦辣毋需说,不必说,也难以言说。除了安慰就是鼓励,然而一点也不虚伪空洞,恰恰相反,充满了“精神贵族”的高贵气韵。他们之间的唱和,流露出来的都是坚强的道义的尊严,没有丝毫的怯懦的失败的悲鸣。尽管廷杖,大牢,还有一点希望也看不到的压抑的现实,以及吉凶未卜的漫漫贬谪路,这其中的任何一项,都足以让凡人绝望乃至于自杀。但阳明却偏偏能于绝处化生出“新大陆”来。了不起!

  也许他的学生也删除了阳明伤感方面的记录,大约怕影响教主形象的高度。其实多情的阳明是从不讳言自己的感情的。诚如他自己所说的:“尝嗤儿女悲,忧来仍不免。”我心匪石,在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奸臣当道,忠臣被害,庸人执政,精英淘汰,冠履倒施的全盘倒错的世界之中,哪个志士不悲愤欲绝?他自然也不例外。什么“间关不足道,嗟此白日微。”等等,再三叹及。但是这种“浮云蔽日”的浩叹,是中国士人的老调子了,每个人都深有感触的来咏叹,但对人类来说已不再有新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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