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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放牛_叶广芩【完结】(8)

  我母亲说不出什么,因为五姐夫跟太监一样也“不能人道”。

  很快这个婚就离了,我五姐参加了革命工作,嫁给了在陕西紫阳当过牧童的王连长,连长那时候已经不是连长也不是牧童了,是大干部了。

  我那位被“抛弃”了的五姐夫完占泰离了婚却还住在我们家里,照常过着他的神仙生活,他没有工作也不想出去工作,他天津家里有的是钱,据说几辈子也花不完,不愁吃也不愁穿,在叶家被我母亲当儿子养着。后来公私合营,又连着几个运动,老姐夫家里就穷了,再没有钱给寄来了。没有了经济来源却也没饿着他,有我们吃的就有老姐夫吃的,好在他也不正经吃饭,经常“辟谷”,有时候吃三颗红枣就能顶一天。

  张安达来我们家定要到五姐夫的屋里去,看看五姐夫有没有什么要换洗的衣裳,该拆洗的被褥,他拿回去让媳妇洗,洗过浆过,熨平整了再送回来。他的天津乡下媳妇做了什么新鲜吃食,也都想着给老姐夫送点儿过来,论远近,他们到底都是属于同一地域的,甭管是静海的穷太监还是津门的阔少爷。

  我跟着老张去过一回张安达家,是为他们家老太太过世三周年去的。去张安达家,我是正差,老张是陪衬,毕竟我代表着叶家宅门,老张是跟差。但是一出街门立刻就变了,老张变成了正差,我成了跟随。他走前头我走后头,他甩着手,我提着蒲包水果……我说,老张唉,我怎么觉着秩序有点儿乱。

  老张说,不乱!

  进金太监寺胡同往西,路南一座干净精巧的小院就是张安达家了,门口有石头门墩,上头雕着两个歪着脑袋的小人儿,很像是《小放牛》里头的牧童哥。进门之前老张拉住我,再一次叮嘱千万别忘了他交代的事儿,我说,你放心,我忘不了。

  老张交代我,到了张家,眼睛往房梁上瞅,他们家房梁上若是放着一个升那就对了,听人说太监的“根”又叫“宝贝儿”,用油纸包着,垫着灰,就搁在那里头,吊在房梁上,任何人也不能碰,太监死了的时候取下来,安在原来的地方,随主人一块儿埋葬。这个工作对死者来说非得至亲至近的人做不可,别人信不过,稍有闪失,死者在另一个世界就不完全了。刘掌案没儿没女,张安达是他的徒弟,所以刘掌案去世后,他的“根”是张安达亲手给安放的,放的时候张安达可谓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第一“根”要紧贴着肉,不能有空隙,第二“根”得摆正了,不能歪……决不是草草一搁了事。这些都是老姐夫告诉我的,那是在张安达死了之后……

  可是当时我对这些并不了解,傻乎乎地问老张,房梁上头是什么“根”。老张说是“男根”,我说,有“男根”就得有“女根”,他们家“男根”在房梁上,那“女根”在哪里?

  老张说,不知道!

  就跟想看张安达上厕所一样,老张对太监的私密细节非常感兴趣。

  张家院里栽着丝瓜和葫芦,还有一棵石榴,葫芦架底下有石头桌子,房檐下头挂着鸟笼子,笼子里头不是什么好鸟,普通的红子罢了。屋里有八仙桌,太师椅,老榆木的,结实而耐用。北边墙上挂了一副对联,“牧笛一吹春柳韵,杏花齐放彩霞云”,好像也没脱开《小放牛》的意境。里屋紧靠南窗一盘炕,炕上有躺箱、炕桌,炕下靠西墙有梳妆台,门后有脸盆架子,架子上有大铜盆,盆沿上搭着白手巾,整个房间擦抹得一尘不染,连那砖地也闪着幽幽的光。没有堂皇阔绰,有得是简约舒适,但从格局看又一丝不乱,沿袭着传统,沿袭着规矩,让人想起紫禁城内乾清宫的西暖阁来。这怕就是张安达的心劲儿了,当过太监的心劲儿。

  看得出,张安达在宫里当太监的时候一定是向往着安稳的小康生活,向往着一夫一妻,《小放牛》式的浪漫,独门独户的小院。热腾腾的炸酱面,母亲安逸,儿女绕膝,自己是尊贵威严的一家之主;可是过上了一家之主的日子又脱不开宫里的套路,脱不开习惯的束缚,就像是把熟粽子解开剥了,它还是个粽子,再变不成米饭一样。

  老张谱摆得很大,进了门腆着肚子跟大爷无异,但张安达心里明镜儿似的透亮,孰重孰轻一点儿不糊涂,他把我往正座上让,尽管我还是个孩子,也一日一个“格格”地叫,让他的媳妇出来先跟我见过了再招呼老张,这让老张很没面子。

  张安达的媳妇低着头几乎不说话,眼睛也不敢朝我们看,张安达说什么她就做什么,谨慎而温顺。我不知该管张安达的媳妇叫什么,张安达说她叫李增春,我便叫李增春,李增春终于冲我笑了笑,下兜齿儿,嘴还有点儿歪,模样一般。李增春能给太监当媳妇,并且无怨无悔地跟太监过了这么些年,这让我对她充满了好奇,母亲的“人道”教诲让我懵懂地感到了两口子之间的事儿,这是不能对人言说的,那些个苦辣辛酸也只有李增春自个儿明白了。若干年后我看了老舍先生的话剧《茶馆》,那里头有给太监当媳妇的康顺子,可我总不能把她和李增春联系在一起,也不能把庞太监和张安达扯到一块儿。其实人跟人挺不一样,太监和太监也不一样。世间的事儿,“葶历似莱而味殊,玉石相似而异类”,难以一言概之。

  张安达的媳妇李增春身子骨很单薄,小脚,头发花白,看年龄比张安达大不少,俩人站到一块儿明显的不般配。李增春给我们倒了茶就进到厨房再没露面,是个沉静识体的女人。

  张安达家用的茶碗很讲究,是粉彩薄胎美人荡秋千的西洋瓷,老张问是不是皇宫的旧物,张安达说是他在崇文门鬼市上淘换来的,没花两块钱,便宜!崇文门外的鬼市自解放前就有,一直延续到五十年代末,地点在花市附近,黎明出摊,天亮走人,买的卖的谁都看不清谁,每个摊上点着盏半明半暗的小灯,地上铺块布,摆着东西,谓之“鬼市”,又叫“晓市”。东西中有贼的赃物,也有潦倒大宅门的珍藏,碰巧了还真能买到好东西。后来老张回唐山之前我跟着他逛了一回“鬼市”,没买回什么东西,只买了两条板凳,老张说这东西在乡下很实用。

  那天,老张跟张安达说他唐山家里给分了地,他梦寐以求的回家当地主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他计划这个月就跟我们家把账结清,回家当他的“老太儿”去。“老太儿”是唐山话,老太爷的意思,出自《三侠剑》里的杨香武。杨香武是乾隆年间河北的大侠,跟窦尔敦、黄三泰们是同时代的人,戏台上的杨香武一口唐山话,通常由武丑扮演,装扮和《三岔口》里的刘利华差不多,穿着黑紧身衣,绣着满身五彩花蝴蝶。传说杨香武的轻功十分厉害,曾经有过“三盗九龙杯”的经历。两军对峙,兵对兵,将对将,双方要互通姓名,刀下不杀无名之鬼。杨香武出自民间,没有堂皇的名号,便自报“老太爷杨香武”,唐山话,“老太爷”就成了“老太儿”。后来人们就戏称唐山人为“老太儿”,老张就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太儿”。同是“老太儿”,老张跟人家杨香武却差得远,老张有点儿小自私,有点儿小蔫坏,还有点儿弯弯绕的小肚鸡肠,没有杨香武的侠义豪气。老张说厨子老王也想回山东,现在解放了,各自家里都有了很大变化,也不知道老婆孩儿过得咋样,岁数大了,不回家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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