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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放牛_叶广芩【完结】(9)

  张安达说是该回去看看,人走千里万里。那根儿还是跟家里的老坟地连着呢。他静海的家里已经没了人,虽然有几个远房侄子,但是他没给过人家什么接济,到老了回去人家未必肯接纳。在北京好歹他跟前还有个闺女,他的闺女张玉秀现在在北新桥副食商店工作,也算是干部了。

  我们走的时候李增春从厨房出来了,这一会儿工夫她给我烙了七八个糖火烧,用布兜了,塞到我手里。我不要,老张说,拿着吧,好歹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张安达说,知道你们家有专门的厨子,不稀罕,可这个是我们静海的家常火烧,味儿自然是不一样的,也没什么好东西给小格格拿着,让格格空着手回去,怪不落忍的。

  我提着火烧跟着老张往外走,张安达的媳妇送到了影壁跟前就止住了步,张安达一直把我们送到大门外,站在台阶上看着我们,直到我跟老张朝北拐弯,他还在朝我们挥手。

  张安达的礼数真多。

  老张问我朝房梁上看了没有,我说看了,他们家没房梁,只有白纸糊的顶棚。老张肯定地说,那“宝贝儿”就是藏顶棚里了!

  我问老张,“金太监寺”跟张安达有没有关系,老张说有屁关系,这个胡同自打明朝就有了,张太监住这儿也是碰巧。我说张安达准是看上了这个地名才买的房。老张说,他躲还躲不及,但凡有比这儿便宜的,我敢担保,张太监绝不会在金太监的地盘上住,甭管是明朝还是现在!

  在我童年的思维中,一直是把“金太监寺”和张安达连在一块儿的,宽展的胡同,安静潮湿的小院,剥落的砖墙,藏匿于深处的故事……常常让人浮想联翩。

  今天的金太监寺胡同不知还存在否?

  我把糖火烧拿回家,母亲尝了,说半发面,又酥又脆果然好吃。厨子老王不以为然,掰了一块在嘴里捌了半天说,《小放牛》味儿。

  我不知道糖火烧怎么会和《小放牛》搅到一块儿去了。

  (五)

  我五姐自嫁了“紫阳牧童”以后再没跟张安达一块儿演过《小放牛》,不是她不演,是再没机会演了,她在商业局工作,是搞行政的,严肃得厉害,跟谁都没个笑模样,好像谁都是她的下属。她回来动辄便批评我母亲落后,忘掉了南营房穷人出身的根本;批评她的前夫完占泰谲诡幻怪,醉生梦死,没有谋生技能,整个儿一个少爷秧子。我当然也在她的批评内容之中,她说我小小年纪,鬼精鬼精,心思全没用在正道上,一脑门子封建残渣,都八岁了,还没有加入少儿队。那时候的少年先锋队叫少年儿童队,不是我的记忆出了毛病,的确是如此,参加过“少儿队”的人现在大多七老八十了,想必他们还不会忘记这个名字。那时候的队歌是郭沫若写的,“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而不是现在的“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现在的队歌是电影《英雄小八路》的插曲。

  我当时反驳五姐说,我怎么鬼精了,我连“人道”都不懂!

  母亲扑哧乐了,五姐捂着肚子歪在炕上说,你快给我一边儿待着去!

  母亲将一个包袱给五姐抱来,打开都是婴儿的衣物,有连脚裤、老虎鞋、老虎帽、绣花斗篷,母亲说是张安达的媳妇给做的,说想的是五格格该用上了。张安达猜得没错,五姐姐的确要生孩子了,肚子大得像鼓,气儿都喘不匀了,两条腿肿得像大萝卜,自个儿都快顾不过命来了,还批评我“封建残渣”!

  没过多久,五姐生了一对双胞胎,小鼻子小眼儿的两个小“村姑”,“紫阳牧童”的后代。

  五姐添了千金,我妈作为姥姥给送了一对小银镯子、小银锁,本来这里头根本没有完姐夫什么事儿,他也过来凑热闹,拿着两块小破石头让我母亲一块儿送去,说石头来自陕西楼观台,楼观台是老子讲《道德经》的地方,是道教祖廷之一,亲耳听过老子教诲的石头不是一般石头,是有仙气有道行的灵石,有这样的石头与孩子相伴,孩子将来一定有仙风道骨。

  听过老子讲话的石头到了我五姐手里,她看也没看,隔着窗户就扔出去了,他们家窗户外头是自由市场的鱼市,两块灵石降贵纡尊混杂于污秽腥臭之中,命也如斯,想必也是一番劫难了。

  那对小丫头长大后并没什么出息,刚上四年级便双双留级,小学念了八年,初中念了四年,不爱学习爱臭美,一门心思在吃穿打扮上,高中开始搞对象,两个人加起来搞了百十来个,最终一个嫁了“无职业”,一个嫁了南京来的卖“盐水鸭子”的。

  我说那样的石头怎能随便扔呢,老姐夫摇摇头说是“缘分”,缘分不到,不能强求。我说,老姐夫,什么时候您又转到佛教来啦!

  我的老姐夫和他的朋友张安达后来的日子过得都不太好,跟那对小双胞胎不同,他们的日子过得有点儿被动。

  他们的共同悲剧在于都没有工作,张安达曾一度在街道办的纸盒加工厂糊纸盒,计件制,张安达一天糊不上一个鞋匣子,用他的话说是连一两豆芽菜钱都糊不出来,就不干了。我看过写溥仪在监狱糊纸盒的书,也是糊不到一块儿去,我不明白了,怎么紫禁城出来的主儿在动手方面都这么差呢?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

  我的完颜姐夫跟张安达不同,他是有条件而不愿意工作,数学系毕业,在当时是大学问了,但他的学问于他的人生经历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今天吃了绝不想明天,这位金世祖后裔活得很模糊,他对我说,模糊也是学问!九十年代我听说了“模糊数学”这个词,真佩服老姐夫的英明!但用我五姐的评论是,打着不走,拽着出溜,完占泰这个人没治了。

  懂得“模糊”的老姐夫糊过火柴盒,给外贸工厂画过灯笼,挣得不多,够吃就行,青菜萝卜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简朴的生活正合他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准则。老姐夫一直活到九十二岁,21世纪无疾而终。

  张安达偶尔来串门,仍旧不空着手,有时候用手绢兜一兜花生米,有时候用黄糙纸包几块熏肠,熏肠不是现在超市卖的灌了淀粉的熏肠,更不是哈尔滨的美味红肠。是将猪小肠缠绕起来煮熟熏制的,小贩背着木盆,沿街吆喝,跟酱猪肝、猪心、猪尾巴一块儿卖,不过价钱更便宜罢了。再有的时候张安达会带来他闺女熬的豆酱,即把猪皮、黄豆、咸菜丁煮过,等凝固后浇上醋蒜汁吃,是一种实惠鲜美的家常小菜。

  厨子老王回山东老家了,老王在,他又会不屑地说是《小放牛》水平了。

  张安达是来陪我那位嗜酒如命的老姐夫喝酒的,其实他平时根本不喝酒。

  我时常地想起“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话来,“涌泉”似乎太猛太快太直接,张安达的报答是“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如同筱白玉霜缓缓的唱腔,于悠悠静夜中似有似无,不绝如缕。

  知己犹未报,鬓毛飒已苍。

  渐渐地,张安达很少到我们家来了,他的小脚媳妇李增春死了,张家就剩下他和闺女相依为命了。我佩服张安达的远见,接纳了这个叫做张玉秀的女儿,有这个女儿跟没这个女儿是大不一样的。张安达不是刘掌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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