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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岔口_叶广芩【完结】(7)

  小连极不情愿地跟着我父亲走了,想的是一半月就回来,却不想,两个月了,我那闲散的父亲还没走进江西。我父亲游游逛逛,走走停停,时而住下写 生,时而寻觅古迹,时而拜访朋友,时而考证传闻,有时为塘里的鸭子停滞数日,有时为半座颓寺盘桓一天。沟里的野草、洗衣的女子、青黛的水牛、歪脖的老树,都成为父亲摹画的对象,悠老人家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想怎么画就怎么画,说悠是闲云野鹤,游荡散仙绝不为过。行走中的小连却焦躁如热锅上的蚂蚁,女友腹内的孩子在一天天成长,那实在是件让人揪心、刻不容缓的事情。所以,小连总处于魂不守舍状态,根本无心什么水牛和古庙。

  走到九江的时候他们得到了小瑛子用一根绳子结束生命的消息,父亲感叹药铺丫头气性太大,草率轻生,小连则恨不得一头扎进长江,追随小瑛子而去。父亲站在滚滚的江边,望着泪流满面的外甥,开导说,逝者如斯,去便是去了,不过早晚而已。浔阳江头是白乐天送客之处,也是宋江题诗旧地,本就是个失意场所,风雨无情,落花满地,自是凄切愁苦,可是放眼四望,又别是一样风情,鸥鸟江风,天高水清,风雨无痕,江山如故,瞬间的儿女情长,瞬间的痛苦悲伤,不过是江水中偶尔泛起的一个浪花,随波而逝

  小连对舅舅空泛的安慰不以为然,独自在江边喝了不少酒却不敢提回转的话语,他知道,北平那块地界是回不去了,回去那一屁股屎他擦不干净!

  小瑛子上吊的那座药铺若干年后我去看过,已是五十年代末了,药铺改作了公交车的调度站。进进出出都是司机和汽车卖票的。那里也兼售月票,我上学在西城,每次买月票都舍近求远地到“药铺”去,从那个小洞洞般的窗口里递进钱去,取出票来,一进一出,我仍能隐隐嗅到一股党参黄芪之气,这应该是小瑛子的气息。有一回借故询问月票的始卖时间,登堂人室地进了调度站,被一个胖娘们儿很不客气地推了出来,说是“金钱重地”,不能随便进入。我则更不客气地说,你们这里一股药味,谁爱待呀!

  胖娘们儿“高颧骨,大嘴叉,一脸妨夫之相”,活脱一个小瑛子转世,听了我的话她使劲吸着鼻子说,什么药味?我看你这孩子是有病!

  我说,你才有病!以前你这屋里有人上过吊!

  胖娘们儿说,呸!呸!呸!

  六

  父亲领着他的外甥来到了景德镇,这是他们行程的终点。

  爷俩儿住在珠山的一座庙内。父亲在给我讲述这段经历时曾提起过庙的名字,可惜被我忘记了,或许叫白云寺,或许叫临江寺。二00八年底我寻访父亲的踪迹来到景德镇,无论是“白云”还是“临江”则一概没了踪影。当地朋友说,景德镇医院的前身就是一座寺庙,你父亲曾经在那里居住过也未可知。我说在哪里居住现在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是父亲和小连的人生岔口,是他们分道扬镳的地方。

  之所以落脚寺庙,是因为寺院住持一明曾经是父亲在日本留学的师弟。一明本来是学化学的,不知怎的回来当了和尚,晨钟暮鼓,念佛烧香,把个氢氧结合、酸碱变化全扔进昌江水,让它们回归自然,顺波逐流了。庙有两进院落,后头有僧房,庙里除了住持一明之外还有一个叫广智的小头陀,广智还没有受戒,顶着一脑袋硬扎扎的头发,在庙里充当打杂的角色。。因为是附近邓家岭人,家里还开着三座窑场,便把个和尚当得有一搭没一搭,时不常地往家跑。

  我父亲和小连住在东配殿,广智和厨房的李居士在西配殿,一明单独住在大殿的西套间。景德镇的窑场有近百,父亲每天到瓷器街和窑场上转悠,体味“陶阳十三里”的繁华和“火光烛天”、“四时雷电”的壮观。阴天下雨不出门,就跟一明聊他们在日本学校的事情,说到高兴处还要唱,唱日本的流行歌《迷路的猫》和《樱花》什么的。中国的和尚用木鱼打着拍子唱外国歌,成为珠山的风景,好在日本的歌曲多和念经差不多,别人听了也觉得很好。一明有他的一帮信徒,信徒们隔三差五就送来东西,说是供奉佛祖,其实是送给和尚的,所谓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大概就是指的这种情景。庙虽小名声却很大,留过学的和尚自然比一般土著道行更深,特别是一明唇上留的两撇小胡,更让女信徒们倾倒。你细看大殿后头的文殊和普贤,嘴上都有蚯蚓一样的两撇胡,所以一明嘴上的胡子便显得自然而地道,十分的正宗了。李居士的厨艺一般,把给庙里做饭看作了一种功德,一种修行,清素的饭食简单而明了,除了米饭便是米粥,菜便是坛子里的腌萝卜,偶有滴几滴菜油的炒洋芋也要等到某位佛爷的生日才能操作。我那位美食家的父亲自然受不了这清苦,常常下山到街上去寻觅好吃的,七拐八拐竟找到了一个小馆,店主是杭州人,做卤肉的,在父亲的要求下竟也能将“西湖醋鱼”、“杭州酱鸭”做成“昌江醋鱼”、“景德酱鸭”,并且味道还不错。父亲像鲁智深一样将鱼和鸭用荷叶包了带进庙门,一明对此并不反感,夜晚还要与老同学对饮于庭院的菩提树下,闲聊至月上中天,达到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境界。用一明自己的话说,他是“修心不修嘴”。

  如同来途的水牛、古庙、鸭群、野草,景德镇的一切在父亲眼里皆是优美,闲暇中画了院里的葫芦架,画了来送豆腐的邱二姐。画被广智拿回家去,临摹了,烧在了瓷器上,釉下青花葫芦笔筒、粉彩二姐美人梅瓶,给了父亲一个大大的惊喜,老人家于是知道,怹的画原来还会以这种方式出现,与原作相比,更精彩,更鲜活,更具生命力。由此父亲日日要画。不是在纸上画,是在瓷坯上直接画。在广智家的瓷窑里,我父亲光着膀子画画,然后烧成一件件美瓷,这过程简直是不可言说的美妙。窑变的意外让画作增添了空灵和神奇,让怨着迷其中,景德镇实在是怹钟情的、乐不思蜀的地方。后来经一明介绍,父亲和镇上的瓷画名流“珠山八友”有了来往,八友中有前清秀才邓碧珊,有不与政府合作的徐仲南,有擅长画江南小景的金农和以人物画著称的芏琦……大家都知道叶四爷在画界的名声,知道他与徐悲鸿在北平筹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的事情,彼此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父亲在景德镇如鱼得水,有吃有喝有朋友有事干,日子过得充实而不寂寞。

  一晃数月过去。

  小连跟广智自然成了一对搭档。小连在广智的引导下钻遍了景德镇的角角落落,什么三角井、斗富弄、莲花塘、十八桥,对各处很快门儿清,如同熟悉故乡的东四牌楼、西四大街,闭着眼睛也走不丢。江南的清秀和暖,江南的滋润富饶,江南女子的俊秀可人,让小连快乐极了,那个不久前因他而悬梁的小瑛子只是偶尔地在他的梦中掠过,模糊又含混,不是浪花,连波纹也不是了。他母亲的话真是至理名言:“走几个月一切都淡了。”

  父亲对我说他在景德镇遇到过红军,我认为是父亲记错了,我们学过党史,上世纪三十年代红军大多在井冈山、在江西的南部和福建北部一带活动,跟景德镇关系不大。但是父亲明确地告诉我他的确在景德镇和红军有过接触,并且说红军的长官姓孙,人称孙团长,团长的独立团指挥部就在庙的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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