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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玉镯_叶广芩【完结】(7)

  孙玉娇说,那也不许你动!

  赫鸿轩盯着孙玉娇的脸说,许多好东西就是这么生生儿搁坏的。

  孙玉娇的脸越发红了说,我妈知道你动了我爸爸的宝贝,得把我的腿打折了。

  赫鸿轩说,你不会不让你妈知道呀?

  孙玉娇说,那不行。

  赫鸿轩不顾孙玉娇的阻拦,弹弦开唱,唱了个“扎宽古塞他拉哈奔背番”。

  孙玉娇问什么意思,赫鸿轩说没意思,是满洲话,是皇上规定下来龙旗票唱曲子的开场。孙玉娇说她不爱听“他拉哈”,她爱听“二八的俏佳人儿躺在了牙床”。赫鸿轩说,那是《西厢记》,这回我不唱崔莺莺,我唱你。

  孙玉娇说,我也能上曲子呀?

  赫鸿轩说,你这样的再不能上就没人能上了。你坐稳了,听好了——

  紧接着,赫鸿轩把那把破三弦一通乱挠,曲子和唱全不搭界。

  风流大姐,打扮得一绝,宽腿的裤子把那绦子捏,相衬梅花高底的大红鞋。毛蓝布衫正可体,粉脸桃腮,白似过雪,斜戴着一丈青,水灵灵的玉簪棒儿在鬓边别……

  赫鸿轩是借题发挥,唱的是《霓裳纹谱》里头的曲子,彼大姐非此大姐也。但孙玉娇哪儿知道这个,完完全全认定这个段子和她编的那些挂达扁儿一样,就是为她而编,为她而唱的。自她和母亲开这个小酒铺以来,所见的人多是口出浑言的粗鲁汉子,种田的、卖菜的、赶脚的、掏粪的,光着脊梁趿拉着鞋,蹲在板凳上喝酒,点着上三辈儿骂人,哪里见过这等清秀干净、细致温柔的哥儿……听着听着心里就热了,眼睛也放出柔柔的光。赫鸿轩则把弦子拨得更来劲儿,不错眼珠地盯着孙玉娇那丰满红润的小嘴……

  妞儿性子急,她妈性子不急,妞儿长大二十六七,也没见媒婆把婚提。妞儿开言把妈妈叫,叫声妈妈你听知,奴家不论瘸子聋子瞎子我全跟了他去,若是没有轿子将奴要,奴家生来会骑驴。

  老五端着柳叶面出来的时候,赫鸿轩荷包里那只碧绿的镯子已经到了孙玉娇的手上。老五是何等精灵剔透的人,送镯子这样低等小把戏于赫鸿轩是第一回,于他不知已经演出过几百场了。他是明白人,他知道,他将不是赫鸿轩的“最爱”,一场姻缘的萌生,是另一份私情的终结,断云残雨,都化作千里路边情。尽管心里有些别扭,老五还是大大方方地做了一回媒人,这让赫鸿轩感念万分,五哥就是五哥,无论自己怎样变化,五哥的心永远向着自己。赫鸿轩将一场《拾玉镯》演绎得很到位,很过瘾,很尽兴,比他历来演唱的什么《一见多情》《二人对坐》《三更相思》《四盼娇娘》要直接、痛快。

  那日,镯子留给了孙玉娇,换回了那把破三弦,是孙玉娇代表她妈的回赠,还捎带着自己草编的蚂蚱和挂达扁儿。

  亲事就这么定了,草率却又郑重,其中,老五的全力促成是不容否认的。依我今日的想法,大概老五有不愿意与赫鸿轩彼此都被拴死的念头在其中。对老五来说,促成是为了表示自己的一种态度,可对赫鸿轩来说就是玩,孙玉娇是他对异性的第一次尝试,跟他演唱“目睹娇娘,心神惶惶”并无差别。没料想,在老五的煽乎下就成了真的。

  事情简单,情感复杂,我拙劣的笔在这儿有点儿说不清楚。

  出了酒铺的门,赫鸿轩的情绪突然有些失控,把三弦当啷一撇,抱着大树痛哭失声,为了什么呢?绝不是心疼那镯子,他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要哭,是对“瞻首落红尘”的悔意,抑或是对“旧欢顿成陈迹”的哀伤,亦是亦不是,总之生活的即将改变让他恐惧、不安。他原本是五哥翼下的一个青涩少年,丈夫的责任对他来说来得太突然,太奇怪,只为了那张粉嘟嘟的脸和那张红润的小嘴,他就把自己捆上卖了!从此后,上了夹板,套上轭,再当不成风流倜傥的哥儿……将来美好的人生就这么无辜地搭在他的面子上了!

  拿传家的镯子换把皮面糟朽的破三弦,拿自家精致细嫩的身子换个老大嫁不出去的卖酒大姐,不甘!

  老五心里也有些闷,将一捆箭嗖嗖嗖,射向“十里香”幌旗。

  一支也没中的,倒是驴窝子的伙计拿着箭找来了,说是野箭把一条灰驴耳朵射穿了,顺脖子流血的驴并没有扎耳朵眼儿的意思,现在被动地扎了眼儿,主家自然不答应,赔钱是必然的。伙计张嘴要三块大洋,老五说三块大洋能买皇上的黄金络跟青丝,外搭一副银雕鞍!小伙计还是不依不饶,硬拉着老五到驴窝子论理。原来老五们信驴由缰,那聪明的驴驮着他们只是围着驴窝子兜了一圈,并没走出二里地去。

  回家的路上,赫鸿轩情绪有些低落,蔫头蔫脑不说话,老五却兴高采烈,说他百步穿杨,硬是给一头驴扎了耳朵眼儿,这箭法,小李广花荣也不能与之相比。

  五

  赫鸿轩效仿《拾玉镯》里的公子,把镯子送了佳人,回家挨了他爷爷——真正的蓝旗佐领一顿暴打,直打得赫鸿轩的奶奶跑到东边教堂请来了神父米哈依尔?阿威良内奇,当地人称“鬼子老米”的,才制止了暴力的继续实施。

  赫家全家都信东正教,他们的祖上之所以选择手帕胡同居住,很大原因是这里离东正教圣母安息教堂只有一墙之隔。俄国在北京的教会只此一处,教会占地三四百亩,在东直门北边圈了很大一片地界,北京老百姓最早称这儿叫“罗刹庙”,后来叫“北馆”,当然还有南馆,南北馆紧紧相连。南馆是闹义和团以后将前边的四爷府买进扩建的,义和团之乱中被杀的教徒数百人埋葬在教堂内圣所之下,偌大圈子内有钟楼、男女修道院、图书馆、学堂等等。我小时候也常到北馆玩耍,路过手帕胡同的赫家也会进去弯一下,喝一碗凉白开,吃一个西红柿什么的,属于雁过拔毛性质,没有感情因素,因为我怎的也忘不了那个镯子。曾经跟着赫鸿轩一块儿给他的祖先上过坟,不是出于对赫家先祖的崇敬,是因为赫鸿轩答应回来的路上带我去逛雍和宫。赫家先人埋在安定门外护城河北边,那儿是俄国东正教的坟地,人称“鬼子坟”。跟中国坟地不同,那里有很多墓碑,还有雕塑的人像,千姿百态,很有看头。在一个低洼处,我甚至看到了一颗没有腐烂的人头,是个男孩的头颅,黄头发,蓝眼睛使劲地瞪着,半个下嘴唇没有了,牙齿全龇在外头。我自认是个胆大的孩子,老实说,那个东西着实把我吓得够呛,回来净做噩梦。

  现在“鬼子坟”的地界变作了一片高楼,车来人往,再难寻觅石碑和人头;北馆那个不粉不红的钟楼连同楼宇均被拆毁,改作了俄罗斯大使馆,只有南馆被辟作了公园,尚可进入。60年代,我在它的西墙根,拾捡到大量的细瓷片,其中有一块指甲盖大的绿石,绿得纯粹可爱,后来拿给搞地质的朋友看,说是与铜矿伴生的铜碳盐的蚀变物,又叫孔雀石,中国广东与俄罗斯均出产此物,不是什么值钱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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