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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玉镯_叶广芩【完结】(8)

  前不久,我到俄罗斯旅游,在沙皇东宫的某个厅堂里,见到了用这种石头雕刻的巨大盆子、桌子以及各种装饰,才知道俄国人对孔雀石感情之深。联想到赫鸿轩的绿镯子,当属于同一质地,源于同一国度。赫兔兔要姓赫洛斯托夫,从根上说应该是没错,赫家原本是俄国人,在中国几代人的熏陶,百多年的磨砺,让他们变得比北京人还北京人,比八旗子弟还八旗子弟。除了这个镯子,的确找不出一点儿俄国影儿了。

  17世纪,中国和俄国在黑龙江阿尔巴津打过一仗,俘虏了一批沙皇俄国的军士,清朝将他们编为满洲旗下的俄罗斯佐领,纳入正蓝旗,委以重任,一切待遇与中国军队相同。军士们没有家眷,政府便将统领衙门收押的女犯配与为妻,使这些沙皇军士在被窝里就开始学习汉语了,以极快速度融入了中华文化。赫鸿轩的祖上便是这支队伍的领队,改编后被委以佐领职位,于是长着满头黄毛的赫洛斯托夫留开了长发,梳起了长辫,穿起了长袍马褂,将个马蹄袖翻得如同中国人一样地熟练。赫洛斯托夫分配到一个江苏美女为妻,据说美女父亲因修河堰犯事,本人被斩,全部家眷沦为奴隶。江苏女子生下的儿子带有混血成分,具备了父母双方的优点,使这个家族的基因聪明、美貌,有着明显优势。

  赫兔兔的来到中国的先祖,在中俄尼布楚条约的谈判中,充任过翻译,但凡内阁有与俄国交涉的文书,都由赫洛斯托夫担当,朝廷对赫家给予了充分的信任与肯定。时间长了,赫洛斯托夫改姓赫,俄罗斯的旗兵们也纷纷改变姓氏,罗曼诺夫姓了罗,哈巴洛夫姓了何,普列汉诺夫姓了浦。

  想必那只手镯就是从俄国带过来的。

  有人说,俄国人不戴镯子。

  我们家老七说,大概是从国外带来的料,着中国工匠高手雕刻的,没有绝妙的手艺雕不了孔雀石,所以,镯子的工艺应该比镯子本身更值钱,更珍贵。

  赫家在中国一辈辈地往下传,到了赫兔兔这儿,无论从相貌还是语言,早已没了俄罗斯的影子。一切都变了,只有信仰没变。

  赫鸿轩信奉东正教,信奉圣母玛利亚。

  六

  早早就娶了媳妇的赫鸿轩,跟孙玉娇过了没有半年就腻烦了,跟孙玉娇过日子远没有跟老五一起厮混精彩。于是旧技重演,鸾梦重温,把个孙玉娇远远抛在脑后,继续跟老五混迹于茶房酒肆,如胶似漆,成为当时人们议论的话题。

  赫鸿轩与他的大姐式的媳妇孙玉娇没什么感情,虽说是自己挑选的,当时两情相悦,但毕竟是两路人。对与老五的关系,开始孙玉娇还能忍耐,后来知道内情就不干了,向老家儿告状,说赫鸿轩薄情,天生不学好,净跟老五干些没名堂的事儿。赫鸿轩的长处在嘴上,要论战,连说带损,孙玉娇绝不是个儿,孙玉娇扬长避短,偏偏儿的动手不动嘴,很能发挥自己的优势。半夜三更赫鸿轩回来晚了,她也不言声,噌地从门后头蹿出来,双手拦腰抱住,张嘴就朝肩膀上来一口。赫鸿轩吓一跳,赶则看清楚是自家媳妇,哈哈一笑说,想跟爷撂跤吗?爷可是正宗八旗子弟,祖上就是撂跤出身!

  赫鸿轩边说边往外推他媳妇,哪里摘得开,两人从屋里扭到院里,各屋的灯都亮了,兄弟妯娌们站在房门前看稀罕。赫鸿轩的脸面有些搁不住,使了个别子就架脚,脚架空了,手别子也没别着,要使个旱地拔葱却箍不住腰。孙玉娇鼻子里一哼哼,脚一垫,身子一弯,托着赫鸿轩胳膊抓着裤裆,轻轻松松一掉腰,赫鸿轩就像顺风旗,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赫家没人阻挡,都知道赫鸿轩没出息,没大少奶奶当间儿挡着,赫鸿轩指不定闹出什么更荒唐的事儿来。于是赫家老爷子在院中当众宣布,白天,赫鸿轩可以在茶馆弹弦子挣钱,但是晚上八点以前必须回家,不许在外头过夜。

  ……

  我的五哥死于解放前夕,年龄其实不大,还不到五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除了九条那所房子,因为父亲没有把房契给他,没能卖出去以外,他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包括桌椅板凳和炕上的铺盖。忠实跟着他的,不弃不离的,唯有赫鸿轩。彼时“三轮车上的小姐真美丽,西服裤子短大衣”之类流行歌曲早已代替了曲子、三弦,没有谁再肯花工夫去品什么“翠楼东,细柳含烟,潋滟波光;残霞外,几树蝉声,一片斜阳”了,赫鸿轩变得与老五一样一贫如洗。所不同的是,赫鸿轩落架下海,在安定门内路西茶馆演唱京韵大鼓,每日收个块儿八毛,能刚够一天的嚼谷。之所以选定安定门茶馆,一来这里是东城的大茶馆,喝茶的人多;二来离手帕胡同的家近,离九条的五哥也近。

  老五穷归穷,却看不上赫鸿轩挣的那俩“小钱”,他的嗜好在升级,由大烟改白面了。毒瘾一上来,不能自持,鼻涕眼泪,哆里哆嗦连滚带爬地到门楼胡同后门去赊账。人家知道老五书法精湛,往往让他过足瘾,写字半日才能放人。这么一算,老五字的价格已廉到极点,但他不以为意,出了门仍是大爷一样地张扬,谁想求他的字得托人,先付润笔。他拿了人家的钱转脸就忘,害得屁股后头老有要账的,久之,要字的摸着规律,夹着纸笔带着现钱,让他当面现写,钱货当时两清。这么一来,老五更来了绝的,不用书案毛毡,只要有人抻纸,他躺着都能写。

  1947年冬天,天气很冷了,老五还穿着夹袄,一条单裤是春绸的,夏天的物件,他的棉袍还在当铺里,一直没机会赎出来。已经不用刻意装扮,现在的他完完全全是个叫花子模样了。不同的是嘴上的胡子,再不是野鸡毛般的花哨,而是斑驳的灰白,乱糟糟堆在下巴上。添了抽筋的毛病,十个手指头鸡爪一样地佝偻着,很少有能全伸开的时候。腿上长了疮,流脓流水。一双鞋来自娼妇的馈赠,粉穗绣花,真应了赫鸿轩的演唱“缎儿鞋趿拉着”。

  我母亲到九条看过老五几次,都找不见人,看着空荡荡的房子,老太太只是心伤,隔着窗户为她的“乖乖”难过。时时地探望,时时地留下钱物,不见回音也不见人。跟我父亲提及,想把“乖乖”叫回家来住,我父亲的回答很坚决,那畜牲死了才好!

  有天晚上,赫鸿轩过来看老五,用手绢包了两个窝头,两个咸鸭蛋,怕窝头凉了,揣在怀里。也偏巧,那天老五下晚在萃华楼刚吃完请,席面上现写现卖,卖出两幅六尺中堂。眼下一肚子焦溜丸子、红焖鱼唇正没地方消化。见了赫鸿轩,不等他掏出窝头便把一封银元拍在桌上,让赫鸿轩明儿个到门楼胡同给他买些面儿来。赫鸿轩说,到门楼胡同可放到下回,要紧的是得把棉袍赎回来,今天北风刮得紧,眼瞅着西边的天上来了,明天有场挡不住的大雪,五哥别冻着了。

  老五说,袄儿也要,面儿也要,剩下的给你儿子挂达扁儿买些关东糖,灶王爷快上天了。

  赫鸿轩说,难得您还惦记着挂达扁儿,那小子过了年就该上中学啦。

  老五有些忧伤地说,我上中学的时候,额娘这会儿早把棉袄棉裤套在我身上了,那个暖和、绵软,这一晃,几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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