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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玉镯_叶广芩【完结】(9)

  许久,老五没有说话。

  赫鸿轩叹了口气说,话赶到这儿了,不得不跟您说,前儿个我在安定门门脸碰见了四大大,四大大一脸灰土,挎着包袱,说是才从草篮子监狱回来,去看府上的三格格,人家没让进,给撵回来了。

  老五愣了一会儿说,我三姐是共产党,她虽然没说,可我们家里全知道。走到这一步,也是预料当中。我在法国的同学王利民,王国甫的儿子,也是共产党,跟我三姐在北平是一事的,王利民跟他爸爸闹翻了走了,其实是接到任务走的,到南边当新四军去了,让人包饺子馅包在皖南了,他的死亡通知书不还是我让你给王家老爷子送去的?

  赫鸿轩说,我还记得,那是一封在路上走了几年的通知书。我把王家老爷子约到茶馆,把那封信亲手交给他,老爷子没看完就动弹不了了,人整个傻了。老年丧子,人生一大悲啊!老王家就这么一个儿子。

  老五说,这回,怕我额娘要老年丧女了……

  赫鸿轩说,总不至于……

  老五说,政治的事情你不懂,你是个就懂得风花雪月的人。政治是什么?政治是血雨腥风,没有半点儿人情。七舅爷家的青雨,一个戏子,愣是让人在后脊梁打了七十多个窟窿,上哪儿说理去!我姑爸爸家的小连,跟着政治走了,到现在音信皆无,死活不知。我要不是个没出息的,也跟着王利民走了,可我撂不下的事情太多,比如这嗜好,这恣意放纵的日子,疼我的额娘,北平的一大帮朋友……还有你。其实细想想,我是没那勇气,也没那能耐,我是个懦弱小人!

  赫鸿轩说,五哥您别自个儿责备自个儿,在我眼里,您是个顶天立地的人,您看透世事,活得洒脱自在,谁能有您的勇气啊!这些年,跟着您,我真悟出了不少人生大道理,从一个不谙世事的浑得鲁儿,变成了一个养家糊口的人,这情分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老五说,我无牵无挂,两眼一闭,驾鹤西游去了。我料定了,叶家宅门是不会理睬我的,大不了,我额娘为我掉两滴眼泪儿,兄弟老七偷着出来瞄我一眼,就算是很有情分了。

  赫鸿轩说,五哥您怎么说这种败兴的话,别说没这样的事,就是有这样的事,我们家的蚂蚱、挂达扁儿、小刀螂,全是您披麻戴孝,摔盆打幡的人!

  老五说,你来送窝头,怎么扯起披麻戴孝来了?明天下晚要是还有闲钱,我在东来顺请你那仨小子吃涮羊肉!

  赫鸿轩说他还得赶着回去,挂达扁儿他妈这几天怕是要生。老五说,这是第四个了吧?

  赫鸿轩说是第四个。老五说,比我们家还差得远,我们家是十四个。

  老五看了看桌上的钱,有些伤感地说,十四个……管用的没一个!

  赫鸿轩问棉袍还要不要赎,老五说过几天再说。

  赫鸿轩围上围脖,戴上帽子要走,老五拦住他说,再给我唱段。

  赫鸿轩说,这些年您还没听腻呀?

  老五说,我永远爱听,永远不腻。

  赫鸿轩问唱哪段,老五说,就唱《风雨归舟》。

  赫鸿轩说,这个段子您听了多少遍了,换个别的。

  老五说,我想听这个。

  赫鸿轩张嘴要唱,老五说,还有开场白呢,我要听全须全尾儿的。

  赫鸿轩只好开口道,蒙五哥不嫌弃,借五哥一点儿耳音,学徒赫鸿轩至至诚诚地伺候五哥一段《风雨归舟》——

  老五喊了一声好,赫鸿轩提足精神开唱:

  过山林狂风如吼,堪堪的大雨淋头,获金鳞渔翁摆桨荡孤舟。

  望长空电掣雷鸣风云骤,慌得他随风冒雨赴中流。顾不得绿柳村头鱼换酒,眼难睁,遍身雨打蓑衣透,见天连水,密云稠,难辨村店与林丘。风雨催,烟云凑,恰来到,小滩头,携鱼拽缆忙登岸,抛篙系孤舟。猛回头,但则见,贪午睡的小牧童儿,他在那,雨地里,哭着去找牛。

  赫鸿轩使出了浑身解数,将个《风雨归舟》唱得字正腔圆,炉火纯青。应该说这是他几年来唱得最好的一回,也是最满意的一回,将暴风雨中的迷蒙、被动、无助、挣扎唱得淋漓尽致。最后一句“哭着去找牛”本是意境的点缀,他唱得有些绝望悲凉,使得五哥的眼里洇出微微的湿意。

  风雨归舟,归哪儿哦?

  七

  第二天,一场暴雪,纷纷扬扬遮盖了北京。

  房树白茫茫一片,狂暴的北风中,路断人稀,地冻天寒。

  茶馆没有生意,赫鸿轩闲在家里,听凭孙玉娇的指使,给三个半大小子的毛窝钉前后掌。老北京有“过阴天儿”的传统,逢有坏天气,都闷在家里,弄些零食解闷儿。赫家少奶奶孙玉娇挺着大肚子把刚炒好的一簸箕铁蚕豆倒在桌上,赫家的几只虫子蚂蚱、挂达扁儿、小刀螂一窝蜂地扑了过去,不顾蚕豆滚烫,都使劲往自个儿跟前搂。孙玉娇嚷道,凉凉了再吃,这会儿是皮的!

  哪里制止得住?

  挂达扁儿还想着爹,剥了个豆塞进赫鸿轩的嘴里,烫得赫鸿轩直吸溜。豆子炒得火候恰到,香脆无比,挂达扁儿说妈炒的豆子好吃。赫鸿轩说,你妈是谁,你妈是“十里香”酒铺掌柜的,炒豆煮蛋是她的老本行。

  孙玉娇不乐意了,说,再怎么着我们也是正经买卖人,不低三下四。您倒好,在茶馆里吃开口饭,沦入下九流行当。

  赫鸿轩说,下九流也是人,凭本事吃饭,我心里高尚着呢!

  两口子吃炒豆,逗贫嘴,一晃一天过去了。雪到傍晚总算住了,又换作干冷的风,连檐下的家雀也冻得缩在窝里不出来了。赫鸿轩说,今儿个不知怎么的了,我的心里有点儿乱,老是突突地跳。

  蚂蚱说,我爸八成是饿的,早晨到现在就吃了一碗杂面汤。孙玉娇说,赫鸿轩又在想念叶家老五了,惦记着往九条跑呢。赫鸿轩说,这会儿我不惦记他,他手里有一封银元,冻不着也饿不着。

  挂达扁儿说,爸是惦记着妈,妈马上就要生小弟弟了,我把弟弟的小名儿都取好了,顺着排,叫拉拉蛄。

  孙玉娇呸了一声说,听拉拉蛄叫唤,那就是死了,拉拉蛄跟死人绞到一块儿,不好!换一个!

  还没来得及换,当晚孙玉娇就生了,依了挂达扁儿的预言,的确是个“小弟弟”,小家伙声音洪亮,模样长得挺阳刚,挺周正。

  早晨天刚亮,有看鼓楼的老李敲门,直着嗓门说五爷过去了。赫鸿轩慌忙穿衣,跟着老李往外走,边走边问人在哪儿。老李说在后门桥的桥底下。问还有救没有,说是人早已僵硬了。

  赫鸿轩赶到后门桥,警察方面早到了。天寒,街上的倒卧随处可见,不新鲜,让收尸的拉走便是了,连报也无须上报。可眼下这个不同寻常,眼下这个倒卧细皮嫩肉,穿了一身警察的衣裳,佝偻着身子蜷缩在桥底下,安安稳稳像是在熟睡。赫鸿轩揭开苫着的破席,弯下身往死者脸上仔细瞅,果然是老五,嘶声喊了一声“五哥啊……啊……”坐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看尸的警察说,既然已经知道了丧主,麻烦您通知一下本家儿吧,这儿就没我们什么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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