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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大爷有意见_叶广芩【完结】(5)

  鲜香椿当属于这类人的后裔。

  鲜香椿坐在我对面,端着茶喝,应答着我的问话,大方而熟络,鲜香椿说我闲了可以到她家去转转,她家没别人,只有她和一个妈,她妈今年五十六,身体正好,一天还能织小半匹布,做的苞谷面搅团方圆几十里都很有名……我说我吃过搅团,印象颇深,是咸阳作家文兰让他媳妇给做的,做得很郑重其事,吃的时候把我和陈忠实都叫去了。陈忠实是什么人?陈忠实是当地土著,一招一式把个搅团吃得很到位。临到我就不行了,吃了一脸一身,连头发上都是黏乎乎的。落下了话把儿,陈忠实逢人便说,猫吃糨子,打一吃搅团的人,谁呀?大伙就一起嚷:叶广芩!

  我把这个故事给鲜香椿学,是从搅团引出的没话找话,否则人家刚把香椿搁桌上,我就冷了,显得不够亲民。鲜香椿听了搅团的事咯咯地笑,声音很清脆,说没想到作家们在一起也这样有趣,她一直以为作家都是严肃深沉的人。有一回县文化馆的干部老王下来搜集山歌,把她叫去了,她在文化人跟前紧张得张不开嘴,勉强唱了个《妹妹找哥泪花流》,还跑调。老王说她唱的不是山歌,让她回来了,换她妈去唱。她妈很会唱歌,给老王唱了大半天,老王记了一大本子,满意极了。

  鲜香椿靠着沙发,坐得很随意,所谈的话题也不招人讨厌,乡间这样健谈又落落大方的女子实不多见。我问她在哪儿上班,说是在林场场部,就在街西。我说就是老驴拉磨的西头吗?她说是,使唤老驴的是她舅爷,她舅爷七十九了,不吃机器碾的面,非要吃石磨磨出来的,说磨磨出来的有粮食的香味,机器的面有股机油的臭气,把粮食的魂儿给磨没了。鲜香椿说镇上有不少人不认机器面,非得上她舅爷那儿去找粮食的味道,她舅爷的生意还挺忙。我说作家们也是这样,有些人到现在对电脑有着本能的抗拒,说在电脑前找不到感觉,一个字也写不出来。鲜香椿说,可不,机器压的面就是没手擀的好吃,电脑打出的小说味道肯定不地道。

  哪儿跟哪儿啊,这个鲜香椿,自来熟。

  由电脑说到工作,鲜香椿说她在林场干了快十年了,杨凌农校毕业的,学的是畜牧业,再具体点儿说是家畜防疫,再具体点儿说是……我让她别具体了,我说我对家畜一点儿不通,有回在乡下见了头小骡子,越看越爱,非得问人家是公是母,让养骡子的把我好一通挖苦……我问鲜香椿在林场干什么,鲜香椿说沏茶倒水搞接待,学的是和畜牲打交道,现在是和人打交道,其实还不如和畜牲打交道,只是野竹坪畜牲太少,山里的野猪也用不着科学管理,她没处派用场,很苦恼,好在干部的身份没有变,现在拿着干部工资,每月600块钱,股级。我说600块在乡村是好收入了,一个村长才150块。鲜香椿说村长一百五,可是村长有地,村长是农业户口,她是国家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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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叶广芩

  我承认在人事方面我的知识欠缺得厉害,乡间的事说不了三句就露怯,如果要谈论文学创作ABC我或许还有得说,可人家鲜香椿对文学没兴趣,我不能上赶着卖弄不是。

  鲜香椿看我没话了,起身要走,我送到门口,鲜香椿亲亲热热地拉住我的手说,别送了,叶书记。

  好久没跟谁这样亲昵地拉着手了,我对这个动作已经生疏,手被鲜香椿温热柔软的小手攥着,唤起了我小时候和同学们手拉手排队逛北海的记忆,张小莲、王小康,荡漾湖水,绿树红墙……红领巾,烂漫儿童,一时全涌现出来,像搁陈了的酒,醉得人神情竟有些恍惚。

  鲜香椿停住了脚步,低声对我说,叶书记,听说今天晚上开会,希望您在书记会上给我提一提,我想当妇联的副主任,我觉着我有这个能力。

  图穷匕首见,香椿后头果然有戏,这比修改文章厉害,天下没有白白送东西的,甭管是五瓶香椿还是什么其他。我有些犹豫……

  鲜香椿很聪明,窥出我的神态,说,叶书记,您像个老大姐,我信得过您,女人干什么事儿都难,您能理解。这回您一定得帮我,我在领导跟前没熟人,全凭着我硬着脸来找您。您知道我作了多少思想斗争才进了您的门吗……我不是那种厚着脸皮要待遇的人,我是真想为女人们说说话,做点儿事。

  鲜香椿说话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没有躲闪,没有退缩,语调平和,态度诚恳,让人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她的真诚。我的文人弱点在此刻凸现出来,脸一热说,看机会吧。自以为这个回答很中性,很原则,并没有应允什么,承诺什么,当然,也不伤人的自尊。

  鲜香椿说,您可以去调查我的作派为人,我要是有一点儿劣迹,也不会让您为难。

  能出言让人调查的人,该是磊落清白,看着这个小女子,我不禁有些感动,这感动绝不是为了那几瓶香椿。

  鲜香椿顶着大太阳走了,我想这个女的,真的很有意思,一切都是直来直去,没有拐弯,也是难得,就凭这股劲头,也算得上是有魄力的小娘们儿。我还真的有那么点儿喜欢她了。

  小张闪进我的房门,趴在桌上低声跟我说了两个人名,让我在晚上的会上特别留神这两个人的安排,一有结果,立马给他打电话,甭管多晚,他都在电话跟前守着。我拿出纸要往上头记,小张说,我的姑奶奶,您得记心里头,到时候您还能拿着纸对名字,太幼稚啦!

  我说我记不住,小张说记不住也得记,两个人一个是他小舅子的把兄弟,一个是他的担儿挑,都是切切实实的亲戚。我说我还是回城去洗澡,在这儿给你们当传声筒犯纪律,没甚意思。小张说,您千万不能回去,您一回去,我黄瓜菜都凉了!

  我说,黄瓜菜一般都是凉的。

  我问小张认识不认识鲜香椿,小张说不认识。小张说不认识的时候是一脸坏笑,很有些讳莫如深在里头。我说鲜香椿送来了五瓶香椿,小张立马警惕地说,她是有事来找您吧?我说没事,女人之间的交往不像你们男人那样功利,比如你不让我回家,是为了你的亲戚……小张说,没事她往书记屋里跑什么,这个女人,事儿多着哪!

  我问怎个事儿多,小张说鲜香椿是离了婚的,又骚又泼,穿条白裤子满街跑,乡下正经女人谁穿白裤子?我说小张的观点实在是怪,白裤子怎的啦,世界上穿白裤子的多了,我的白裤子就好几条。

  小张说,那是您,您穿着旗袍大伙都得说那是国服,是大正经,鲜香椿要是穿旗袍,那是怯妞学打扮,屎壳郎爬铁轨,愣充大铆钉。

  说到旗袍,乡上谁都知道,叶书记夏天穿了一款旗袍在镇上走来走去,在政府大院进进出出。后来朱成杰到我办公室为旗袍跟我交换意见,说我不能穿了这样的衣裳在野竹坪出现,老乡们看见他们的书记穿旗袍,忒不正经。我说我的旗袍也不是宾馆服务小姐们大开衩的那种性感旗袍,就是个条子布的,保守又传统,就跟你在学校穿对襟棉袄似的,碍着谁啦?朱成杰说,此一时,彼一时,身份在变化,场合在变化,我们要与时俱进,太各色了就要脱离群众。我问他在野竹坪我应该穿什么,他说穿长裤套装。我说,去你的土鳖套装,我就穿旗袍,气死你!第二天开各村支部书记村长会,我穿着旗袍上了主席台,不用说,我是故意的,这一招连朱成杰也没料到。眼瞅着,台下的眼光有点儿直,有嗡嗡的声音。朱成杰对着话筒点着各村的名字,点完了说,咱们的叶书记今天是特意穿着旗袍来开会的,旗袍是咱们中国妇女的正式服装,国家主席的夫人出国访问,穿的都是旗袍,是礼服,书记穿礼服,是对今天会议的重视,咱们看到书记穿旗袍,眼睛为之一亮,思想为之一动,观念就出了山了,谁说咱们野竹坪的观念落后,咱们野竹坪的观念一点儿也不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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