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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大爷有意见_叶广芩【完结】(6)

  朱成杰说罢带头鼓掌,下面各村的人也鼓掌,我知道,这身装扮得到认可了。就想,这就叫哪壶不开提哪壶,有些事,你迎刃而上,反倒简单,怕就怕欲盖弥彰,闪烁其辞,人家不揪你的辫子才怪。下来后,朱成杰听了我的感想说,什么叫迎刃而上啊,我那是急中生智,没有我的开场白,没有我的带头鼓掌,唾沫星子早把你淹死了!

  小兄弟的用心可谓良苦。

  野竹坪人容忍得了旗袍却不能容忍白裤子,个中的缘故我一时想不明白,问小张鲜香椿怎的泼?小张说鲜香椿曾经扛着镢头去刨她男人的祖坟,动辄便刨人家祖坟的女人,谁敢一块儿过日子?男方家族上百口子人,能答应?鲜香椿还没走到坟地就让人打回来了,打得鼻青脸肿,折了两根肋骨,农村谁跟谁离婚,是真正“打”离婚。不打离不了。

  我说,“扛着镢头刨男人的祖坟”,想必是那男人干了让人刨祖坟的事情,平白无故干吗要刨谁祖坟?小张说,这小娘们儿男人根本驾驭不住,说话不给人留情面,一下能把男人的宝给掏出来。

  我问鲜香椿怎的骚?小张摸摸脑袋说,这个不好说,现在不是不兴捉奸了吗。

  我说,说人作风不好总得有证据,捕风捉影不行。

  小张说关了灯的证据不好提出,半夜蹲墙根,除非直接关系者,否则没人肯下这个死力。

  小张不负责任的介绍并没改变我对鲜香椿的初步印象,我知道,在农村,有个性的女人通常后头都有一堆议论跟着,就像城里的歌星,吃喝拉撒睡都有人拿眼盯着一样,躲都躲不开。

  吃午饭的时候我见到了朱成杰,小子愁眉苦脸地告诉我他最近血糖高,血脂也高,已经到了可以诊断为糖尿病的水平。

  我说,你少吃点儿请,什么病也没有了,成天在外头混吃混喝,机关食堂哪儿见得着你。

  他大口吞着炸酱面,咬着独头蒜,说这也是为革命付出的代价,以前革命者是抛头颅洒热血,为新中国捐躯,现在是奉献健康和精神,道理是一样的。我说什么都要悠着点儿,广厦千间,眠不过七尺,七珍八馔,食不过一碗,一个人就这几十年的日子,一辈子吃多少饭老天爷都给安排好了,早吃完了早弯回去,不如吃个半饱,多活几年。朱成杰说我是宿命论,唯心主义,说最近手机上流传个段子,问我听说了没有?我问什么段子,朱成杰说有关当官的段子。我说手机上的段子浅薄无聊,一到逢年过节,收的段子一个比一个臭,删都来不及。

  朱成杰说,也有些精品,不全是混账,待会儿吃完饭我给你发过去,你也学习学习,社会都像你们那样深沉世间末日就快到了,都得得抑郁症。为什么《还珠格格》收视率那么高,就是因为《还珠格格》轻松、热闹,哈哈一笑,完了!夫妻俩该操练操练,该睡觉睡觉,全不耽误!就你写的那些小说,老想着给人以精神,以内涵,以意义,以责任,谁看?白天上一天班,晚上为反思您这个作品,耽误了活不说,半宿睡不着,累不累呀?不如您也改弦更张,到电视上去教教您怎么做醋焖肉,那样还实惠些。

  我说,亏你还是作家班毕业的,说这样的话。

  朱成杰说,我跟人从来不提作家班,我说我是党校出来的。

  我说,你也进过党校?

  朱成杰说,进修过三个月。

  别人都吃完走了,饭堂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觉着是个机会,就跟朱成杰说刚才有个叫鲜香椿的提了五瓶香椿到我办公室,她说她想当妇联副主任。

  朱成杰的脸一下恢复了书记的面容,正颜说,你怎么也掺和起这号事来了,鲜香椿这是违反组织纪律,瞎胡闹!这种跑官要官的人实在是讨厌,就是够条件也不能安排,不正之风!……这个鲜香椿她是后备队伍人选吗?是他们单位推荐上来的吗?她的考察记录在谁手里?

  ……

  朱成杰的蒜气喷在我的脸上,让我不能容忍,我说,你说话离我远点儿,你们那个后备队伍名单我看过,都是男的,没一个女的……妇女干部,少数民族干部,还有……是要考虑的。

  朱成杰说,不错,我们目前是没有妇女干部,没有妇女干部说明妇女还不成熟,我们不能为了妇女而妇女。以前我们也有过女干部,那几个女干部把工作干得稀里哗啦,让男的擦屁股都擦不干净。至于少数民族,查查您周围,有几个是纯种汉人,我还是匈奴和鲜卑的杂交呢!杂种!

  我说,鲜香椿给我的印象不错,直率,精明干练,跟人的亲和力强……

  朱成杰说,什么叫亲和力,怎么个亲法,选拔干部上没这一条,你得说她的党性怎么样,原则性怎么样,八个坚持做得怎么样?

  我说,你甭在这儿跟我唱哩格愣,我不是组织部,没有调查人家的权力,我是凭直觉。

  朱成杰说,你的直觉就是五瓶香椿,五瓶香椿就把你打倒了,你不觉得很可悲?提拔干部凭直觉,亏你是在我跟前说,要是让别人听见了,人家会说,这是什么书记,整个一个二百五。

  朱成杰不像是和尊敬的师姐说话,倒像是训孙子,大概他已经习惯这样的谈话方式了。我想起当年他拾掇人家方米米的事,那还不是凭直觉,这会儿又正经起来,谈什么原则和坚持了,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但是我还是耐着性子对他说,成杰,我就是告诉你有这么件事,没别的意思,成与不成你了解一下……

  没想到,朱成杰更硬了起来,他说,我怎么了解,我根本就不能了解,这是个组织程序问题,你是在这儿乱搅和,没规矩,没准谱,没原则,想起一出是一出,告诉你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我说,不可能就不可能呗,你厉害什么,又不是我要当你的什么主任!

  朱成杰说,叶广芩,以后你再不要在我面前提鲜香椿这个名字,你一提这个名字我就恶心!就肚子疼!跟你说,我不认识她,压根就不认识她,以后永远也不想认识她!

  这个朱成杰简直是穷凶极恶了,点着我的鼻子指名道姓,他在跟谁说话,跟我说话么?就为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鲜香椿,为了我一个带有试探的动议,动这么大肝火,值吗?我是头一次领教了朱成杰的另一副嘴脸,肆无忌惮,唯我独尊,缺知少教的无赖嘴脸,这样的嘴脸,他的血糖不高,血脂不高才见鬼!

  文人的自尊岂是你这样蹂躏的,即便鲜香椿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是双提不起后跟的大破鞋,你朱成杰犯不着对我发脾气,姑奶奶不吃你这一套!我知道,对付朱成杰的法宝是无视与轻蔑,在我淡淡地一笑转身离开时,朱成杰才意识到他的失态和过分。脸色转变的迅速就如他的初始,朱成杰屁颠儿屁颠儿地把我跟到办公室,替我掀帘子,开电扇,给我倒水,好像这儿不是我的办公室,是他的办公室。

  我说,你走,我要休息了。

  朱成杰搓着手,半个屁股挂在沙发上,嘿嘿地笑,眼前的他又变作了小师弟模样。

  朱成杰告诉我说在安冢村发现了唐代唐安公主的墓志铭,很有历史价值。唐安公主是唐德宗的长女,因皇城之乱,随同父亲逃亡陕南,途经野竹坪,地冻天寒,病逝于此。要是我愿意,下午他陪我一块过去看看。我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办公室待着。朱成杰说在办公室也好,这大热天,出去再中暑,病倒了上边会说他们没把作家照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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