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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剧员的生活_沈从文【完结】(16)

  “我在学。”

  “陈白法文是不错的,我听士平先生说到过。这人读书演剧都并不坏,又热心,又热情,我倒欢喜这种人。”

  “那舅父就去认识,邀到家中来住一阵也很好。”

  “若是你高兴,我为什么不能这样作?”

  “舅父可以同他做朋友,领领这人的教,再来下一切判断。”

  “我不判断人的好坏,因为照例这件事只有少数的人才有这种勇气。”

  “完全不是勇气。”

  “你意思是说‘明白’‘理解’这一类字,是不是?一个年青女人是永远不会理解年青男子的。男子也是这样,极力去求理解,仍然还是错误。相爱是包含在误会中,反目也还是这个道理。越客气越把所满意的一面,世故的一面,好的那一面,表现出来,就越得人欢心。两个男女相爱,越隐藏自己弱点隐藏得巧妙,他就越使对方倾心。”

  因为舅父的说教,使萝忍笑不住,舅父就问:“话不承认么?这是舅父的真理!”

  萝说,“承认的,这是舅父的真理,当然只是舅父适用这真理了。”

  “你也适用。”

  “完全不适用。”

  “那告给我一点你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可言,我爱谁,就爱他;感觉到不好了,就不爱他。我是不用哲学来支配生活的。我用感觉来支配自己。”

  “一个年青人自然可以这样说。任性,冒险,赌博一样同人恋爱,就是年轻人的生活观。这样也好,因为糊涂一点,就觉得活到这世界上多有一些使人惊讶的事情发生,自己也可以做出一些使别人惊讶的行为。”

  “舅父不是说过任何事在中年人方面,都失去炫目的光色了吗?”

  “可是比舅父年轻的人多哩。”

  “那舅父是不会为什么事惊讶了。”

  “很不容易。”

  萝站了起来,走到舅父身边,在那椅背后伏下身去,在舅父耳边轻轻的说了两句话,就飞快的走进屋中去了。这绅士先是不动,听到萝的跑去,忽然跳起来了。

  “萝,萝,我问你#####… ”

  萝听到了,也没有回答,走上了楼,把门一关,躺到床上闭了眼睛去想刚才一瞬间的一切事情。她为一种惶恐,一 种欢喜,混合的情绪所动摇,估计到舅父这时的心情,就在床上滚着。稍过一阵听到有人轻轻的扣门,她知道是舅父,却不答应。等了一会,舅父就柔声的说,“萝,萝,我要问你一 些话!”舅父的声音虽然仍旧保持了平日的温柔与慈爱,但她明白这中年人心上的狼狈。她笑着,高声的说:“舅父,我要睡了,明天我们再谈,我还有许多话,也要同舅父说!”

  舅父顽固的说,“应当就同舅父说!”

  房中就问,“为什么?”

  “为了舅父要明白这件事。”

  房中那个又说,“要明白的已经明白了。”

  门外那个还是顽固的说,“还有许多不明白。”

  “我不想再谈这些了。”

  门外没有声音了。听到向前楼走去的声音。听到按铃,听到娘姨上楼又听到下楼。沉静了一些时候,躺在床上的萝,听到比邻一宅一个波兰籍的人家奏琴,站起来到窗边去立了一 会,慢慢的把自己的狂热失去了。慢慢的想起一切当前的事实来了。她猜想舅父一定是非常狼狈的坐在那灯边,灵魂为这个新消息所苦恼。她猜想舅父明天见到士平先生时一定也极其狼狈。她猜想种种事情,又好笑又觉有点惭愧。她业已无从追悔挽救这件事了。在三人中间,她再也不能见到舅父那绅士安详态度了。

  到十二点了,她第三次开了门看看前楼,灯光还是没有熄灭,还从那门上小窗看得出舅父没有休息的样子,打量了一会,就走到前面去。站到门外边听听里面有什么声响。到后,轻轻的敲着门,里面舅父象是沉在非常忧郁的境界里去,没有做声。又等了一下,舅父来开门了,外貌仍然极其沉定,握着萝的手,要萝坐在桌边去。到了房中,萝才看出舅父是在抄写什么,就问:“舅父为什么还不睡?”

  “我做点事情。”

  “明天不是还有时间么?”

  “晚上风凉清静。”

  两人说了许多话,都没有提到先前那一件事上去。到后把话说尽了,萝不知要从什么话上继续下去。舅父低档的忧郁而沉重的说道:“萝,你同我说的话是真的了!”

  萝低着头避开了灯光,也低档的答应,说,“是真的。”

  两人又没有话可说了。

  绅士象在萝的话中找寻一些证据,又在自己的话中找寻证据,因为直到这时似乎他才完全相信这事情的真实。他把这事实在脑内转着,要说什么似的又说不出口,就叹了一回 气,摇摇头,把视线移到火炉台上一个小小相架方面去了。

  萝显着十分软弱的样子,说,“舅父,我知道你为这件事会十分难过。”

  舅父忽然得到说话勇气了,一面矫情的笑着,一面说,“我不难过,我不难过。”过一阵,又说,“我真想不到,我真想不到。”

  看到舅父的神气,萝忽然哭了。本来想极力忍耐也忍不下去,她心想,“不论是我被士平先生爱了,或是舅父无理取闹的不平,仍然全是我的错处。”想到这个时心里有点酸楚,在绅士面前,非常悲哀的哭了。

  舅父看到这个,并不说话,开始把两只手交换的捏着,发着格格的声音。他慢慢的在卧室中走来走去,象是心中十分焦躁。他尽萝在那里独自哭泣流泪,却没有注意的样子,只是来回走动。

  萝到后抬起了头。“舅父,你生我的气了!”

  “我生气吗?你以为舅父生气了吗?这事应当我来生气吗?

  哈哈,小孩子,你把舅父当成顽固的人看待,完全错了。”

  “我明白这事情是使你难过的,所以我并不打算就这样告给你。”

  “难过也不会很久,这是你的事,你做的私事,我也不应当有意见。”

  “我不知道要怎么样同舅父解释这经过。”

  “用不着解释,既然熟人,相爱了,何须乎还要解释。人生就是这样,一切都是凑巧,无意中这样,无意中又那样,在一个年轻人的世界里,不适用舅父的逻辑的新事情正多得很,我正在嘲笑我自己的颟顸!”

  舅父坐下了,望着泪眼未干的萝,“告给我,什么时候结婚,说定了没有?舅父在这事上还要尽一点力,士平先生的经济状况我是知道的。”

  萝摇头不做声,心中还是酸楚。

  “既然爱了,难道不打算结婚么?”

  “毫没有那种梦想。不过是熟一点亲切一点,我是不能在那些事上着想的。”

  “年轻人是自然不想这些的。但士平先生不提到这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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