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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剧员的生活_沈从文【完结】(17)

  “他只是爱我!他是没有敢在爱我以外求什么的!”

  舅父就笑了,“这老孩子,还是这样子!无怪乎他总不同我提及,他还害羞!”

  “… ”

  “不要为他辩护,舅父说实在话,这时有点恨他!”

  “舅父恨他也是他所料及的。”

  “可是不要以为舅父是一个自私的人,我要你们同我商量,我要帮助这个为我所恨的人,因为他能把我这个好甥女得到!”

  “舅父!不会永久得到的。我这样感觉,不会永久!因为我在任何情形下还是我自己所有的人,我有这个权利。”

  “你的学说建筑到孩子脾气上。”

  “并不是孩子脾气。我不能尽一个人爱我把我完全占有。”

  “你这个话,象是为了安慰中年的舅父而说的,好象这样一说,就不至于使舅父此后寂寞了。”

  “永不是,永不是。”

  “我知道你的见解是真实的感觉,但想象终究会被事实所毁。”

  “决不会的。我还这样想到,任何人也不能占有我比现在舅父那么多。”

  “说新鲜话!别人以为你是疯子了!”

  “我尽别人说去。我要舅父明白我,舅父就一定对我的行为能原谅了。”

  “我从无不原谅你的事!”

  “舅父若不原谅,我是不幸福的。”

  “我愿意能为你尽一点力使你更幸福。”

  萝站起来猛然抱到了舅父的颈项,在舅父颊边吻了一下,跑回自己房中去了。

  这绅士,仿佛快乐了一点,仿佛在先一点钟以前还觉得很勉强的事,到现在已看得极其自然了。他为了这件事把纠纷除去了,就坐在原有位置上想这古怪甥女的性情,以及因这性情将来的种种。他看到较远的一方,想到较远的一方,到后还是叹气,眼睛也潮润了。

  当他站起身来想要着手把鞋子脱去时,自言自语的说,“这世界古怪,这世界古怪。”到后又望到那个火炉台上的小小相架了,那是萝的母亲年青时节在日本所照的一个相片。这妇人是因为生产萝的原因,在产后半年虚弱的死去了。

  五 大家皆在分上练习一件事情

  萝在夜里做了一个希奇的梦,梦到陈白不知怎么样又同自己和好了,士平先生却革命去了。醒来时,头还发昏,躺在床上,从纱帐内望出去,天气似乎还早。慢慢的想起这梦的前因后果,慢慢的记起了昨晚上同舅父谈到的一切问题,这女人还仍然以为是一个梦。

  她心想,“我当真爱士平先生吗?士平先生当真离不了我吗?因为互相瞭解一点,容让一点,也就接近了一点,但因此就必得住在一处成为生活的累赘,这就是人生吗?”

  接着,这女子,在心上转了念头,“人生是什么?舅父的烦恼,士平先生的体贴,自己的美,合在一起,各以自己的嗜好,顺着自己的私心,选择习惯的生活,或在习惯上追寻新的生活,一些人又在这新的情形下烦恼,另一些人就在这新的变动中心跳红脸,另一些日子,带来的,就是平凡,平凡,一千个无数个平凡… ”她笑了。她在枕上转动着那美丽的小小的头,柔软的短发,散乱的散乱在白的枕头上。她睁着那含情带娇的大眼,望到帐顶,做着对面是一个陌生男子的情形,勇敢的逼着那男子,似乎见到这男子害羞避开了的种种情形,她为自己青春的魅力所迷了。她把一双净白柔和的手臂举起,望到自己那长长的手指,以及小小贝壳一样的指甲,匀匀的缀在指上,手臂关节因微腴而起的小小的凹处同柔和的线,都使她有一种小小惊讶。这一双手到后是落在胸上了,压着,用了一点力,便听到心上生命的跳动,身上健康而清新的血液,在管子里各处流动,似乎有一种极荒谬的憧憬,轻轻的摇撼到青春女子的灵魂。

  似乎缺少了什么必需的东西,是最近才发现的,这东西恍惚不定的在眼前旋转着,不能凝目正视,她把眼皮合上了。

  她低档的叹着气,轻轻的唤着,答着,不久又迷糊的睡去了。

  醒来时,还躺在大而柔软的铜床上,尽其自然在脑中把一切事情与一切人物的印象,随意拼合拢来,用作陶写自己性灵的好游戏。娘姨轻轻的推着门,在门边现出一个头颅,看看小姐起了床没有。萝就在床上问:“娘姨,什么时候了?”

  “八点。”

  “先生呢?”

  “早就办事去了。”

  “报来了吗?”

  “来了。”

  “拿来我看。”

  娘姨走了,萝也起来了,披着一个薄薄的丝质短褂,走到廊下去,坐在一个椅子上,让早风吹身,看到远处××路建筑新屋工程处的一切景致。

  绅士昨晚上,到后来仍然是能够好好的睡眠的。早上照例醒来时,问用人知道萝还没有起床,他想得到萝晚上一定没有睡眠,就很怜悯这年轻人,且象是自己昨天已经说了什么不甚得体的话,有点给这女孩难过了,带着忏悔的意思,他打量大清早到士平先生处告给这老友一切。他知道这事士平先生一时不会同他谈到,他知道这事情两人都还得要他同情,要他帮忙,他为了一种责任,这从朋友从亲长而生的责任观念,支配到这绅士感情,他不让萝知道,就要出门到士平先生处去了。

  照常的把脸洗过,又对着镜子理了一会头发同胡子,按照一个中年绅士的独身好洁癖习,处置到自己很满意以后,他就坐了自己那个小汽车,到××学校找士平先生。在路上,一 面计划这话应当如何说出口,一面迎受着早上的凉风,绅士的心胸廓然无滓,非常快乐。

  士平先生是为了那周姓学生耽搁了一些睡眠的。照习惯他起来的很早,一起身来就在住处前面小小亭园中草地上散步,或者练习一种瑞典式的呼吸运动。这人的事业,似乎是完全与海关服务在经济问题财政问题上消磨日子的绅士两样,但生活上的保守秩序以及其余,却完全是一型的。他在草场上散步,就一面走动一面计划剧本同剧场的改良。他在运动身体时总不休息他脑子,所以即或是起居如何守时,这个人总仍然是瘦而不肥。

  来到这学校找士平先生的绅士,到了学校,忽然又不想提起那件事了。他象萝一样,以为这事说出来并不对于大家有益,他临时变更了计划,在草坪上晤及士平先生时,士平先生正在那藤花架下作深呼吸,士平先生也没有为客人找取椅子请坐。两人就一同站在那花架下。

  士平先生说,“你早得很,有什么事吗?”

  “就因为天气好,早上凉快得很,又还不是办事时节,所以我想到你这里来看看。”

  “怎么不邀她来?”

  “还未起身,晚上同我说了一些话,大约有半晚睡不着,所以这时节还在做梦。”绅士说过了,就注意到士平先生,检察了一下是不是这话使听者出奇。士平先生似乎明白这狡计,很庄重的略略的见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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