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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48)

  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老人也听到过这声音,但他不听它召唤,它就不喊了。但过客却无法拒绝这前面的声音:正像薛毅在他的《无词的言语》里所说,这是他内在生命的“绝对命令”——往前走。〔22〕一切都可以怀疑,但有一点不能怀疑,就是往前走。走的结果怎样,怎么走,这些都可以讨论,但有一点不容讨论,就是必须走。这是生命的底线,这一点必须守住!这正是鲁迅和其他人不同之处。有的人之所以走,是因为有个乌托邦的理想世界在等着他,如果他觉得前途并非这样理想就不走了,或者主动放弃乌托邦理想也就不走了。还有的人对自己所走的路充满信心,对怎么走也有清醒的认识,如胡适就是。鲁迅这样的“过客”不一样,虽然对走的结果存在怀疑,对怎样走也存在怀疑,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向前走”——

  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即刻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

  (女孩扶老人走进土屋,随即阖了门。过客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我只得走”,这成为他生命的底线或绝对命令,这是生命的挣扎,是看透与拒绝一切的彻底的“空”与“无”中的惟一坚守与选择。鲁迅后来把这种“永远向前走”的过客精神概括为“反抗绝望”——

  《过客》的意思……即是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23〕

  这样就有了他最后写的《野草》的《题辞》。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鲁迅的“充实”的世界存在于“沉默”也即“无(言)”之中。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鲁迅的自我生命的价值是通过死亡来得以理解的,由死知生,向死而生,由死亡反过来体会、证实生命的价值。因此,他对生命有“大欢喜”。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鲁迅“自爱”野草,因为这是他的生命;同时也渴望“地火”的“喷出”将野草“烧尽”,也即用自我生命的毁灭,来证明新的世界的真正到来。他将为此“大笑”与“歌唱”。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鲁迅显然期待通过《野草》的写作,结束自我生命的一个阶段。这同时也是一个新的生命过程的预示。

  到这里,我们就可以做一个简单的小结。从《野草》里可以看到,当鲁迅将自我放逐,或者整个学界、整个社会把他放逐时,他所达到的境界:拒绝、抛弃一切“已有”、“将有”、“天堂”、“地狱”、“黄金世界”、“求乞”与“布施”、“希望”与“绝望”、“学问,道德,民意,公义”等一切被垄断的话语、逻辑和经验……。也就是说,对现有的语言秩序、思想秩序和社会秩序作绝望的关照,给以一个整体性的怀疑、否定和拒绝。也就是把“有”彻底掏空;或者用佛教的说法,就是要对“有所执”进行拒斥。这样,他就达到了彻底的绝望,所拥有的就只是“黑暗”、“空虚”、“无所为”、“肉薄”……,并在这样的拥有中实现最大的自我承担与毁灭。这样说,鲁迅不是太黑暗了吗?但我们一定要注意到他绝望中的反抗,他所进入的“黑暗”世界、“虚空”世界,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一无所有,而实际上是非常丰富的,应该是更大的一个“有”:对现有一切的拒绝达到无、空,由无、空达到更大的有和实,这是一个生命的过程。所以,鲁迅最后说的是:“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如果你仅仅看见承担黑暗的鲁迅,而看不到这承担后面的“坦然”、“欣然”、“大笑”和“歌唱”,你就不能真正理解《野草》。鲁迅对黑暗承担本身虽然是极为沉重的,但另一方面,却使他自身的生命达到更为丰富、博大、自由的境界。我们读鲁迅的《野草》时,一定要把握这两个侧面,否则很可能产生误解。而最后,鲁迅又把他的生命哲学归结为“反抗绝望”:不计后果、不抱希望地,永远不停地“向前走”这一绝对命令,这更是使他的生命获得了不断开拓的活力。

  注释

  〔1〕衣萍:《古庙杂谈(五)》,原载1925年3月31日《京报副刊》,引自《章衣萍集:随笔三种及其他》,93页,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3年版。

  〔2〕《书信·341009·致萧军》,《鲁迅全集》12卷,530页。

  〔3〕《两地书·第一集·二四》,《鲁迅全集》11卷,79—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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