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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民国_郭娟【完结】(18)

  这类文章倒是也可以反面文章正面看,比如下面一段就生动再现了1954年《雷雨》上演时的轰动场面——

  这部诲淫诲盗散发着资产阶级臭气的大毒草一上台,一批资产阶级的遗老遗少、流氓阿飞立即像苍蝇逐臭一般嗡嗡而来,“欣赏”得有滋有味。

  今天已找不到这类文章的作者了,谁愿意承认?当初他们就躲在一个个如雷贯耳的笔名后,什么“红卫江”、“红艺兵”、“多奇志”、“井冈松”、“千钧棒”、“齐向东”,如同面具戴在脸上而投入荒诞剧演出;更有以“集体”和“群众”名义出场的肆意诬谤——

  “一位解放军”看了《雷雨》后气愤地说:我看这个戏里的人物没一个好玩意,污七八糟的……

  有“工农兵”来信质问《胆剑篇》:说吴兵“外强中干”、“满身铠甲却面有饥色”,不是有意影射我国三年自然灾害又是什么?

  有“许多同志”来信说:《胆剑篇》写伍子胥忠君、谏君、骂君、恨君、罢官、被杀,让伍子胥临死前说“老臣死后,请把老臣的眼睛挂在城楼上,要看着大王失败下场”,这和《海瑞罢官》、“三家村”一样,是“对党中央发泄刻骨仇恨”。

  “一位工人观众”看了《日出》后气愤地说:我恨死旧社会了,可一进剧场,我又回到旧社会……这是什么玩意儿!

  ……

  “文革”可不就是全民参与的一场大戏!从上到下,各个阶层,各种人物,野心与欲望,人性的扭曲,理想的谵妄,神圣的虚妄,荒唐的真诚……种种遗迹在不可说的禁忌与不堪回首、欲说还休之间,一片混沌苍茫。比如当时人们疯了似的大跳“忠字舞”,是基于怎样的心理与现实?今天看来多么怪诞,没逻辑,不可思议!——一个学跳舞的女孩看了电影《山楂树之恋》中的“舞蹈”,评价说:太吓人了!这让“文革”中跳过这种舞蹈的一位女士感到惊诧、伤心乃至愤怒——昨天与今天之间已然断裂。

  而大戏剧家曹禺亲历“文革”大戏,锥心刻骨,却终于没能写出——他当然不甘心!

  我因编书去见曹禺先生

  我因编书去见曹禺先生是在90年代初,那时已是他的暮年。

  此前当然读过《雷雨》。读之前是听——听过电台播放的话剧录音剪辑。70年代末80年代初,电视还没有普及,听话剧、听电影、听小说连播是很主要的娱乐呢。《于无声处》、《关汉卿》、《蔡文姬》、《王昭君》、《阴谋与爱情》等一大批中外话剧(电影更多)都是听过的,至今记得那些抑扬顿挫或婉转流畅的话剧腔台词。虽然只是“听”,也一样获得艺术震撼。《雷雨》是我刚上中学的某个星期天上午突然在收音机里听到的,那种激烈的情绪,人物关系的错综,特别是大少爷与四凤、蘩漪之间微妙而紧张的冲突,攫住了我的注意力。那样的世界,那样一些人物,是超出一个十三四岁少年的认知与想象的,因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谓名著的影响力就是这样的吧,它开启新视域、体验新情感、获得新经验,最终丰富我们的人生。

  上大学读中文系,读研学现代文学,自然绕不过《雷雨》。那时方法论热,各种古典的、现代的、中的西的文学批评理论如十八般兵器用来干吗(用天津口音读)?分析、阐释、研究。《雷雨》主题、思想、人物、结构、语言、风格、外来影响以及写作背景、文学史、话剧史地位……里里外外条分缕析,解构得稀里哗啦。当然不单是对《雷雨》,那时一切中外名著都要经受课上课下教授学生一番认真细致的解读。学习之外,还有学生搬演《雷雨》。记得不甚成功,把蘩漪演成阴险乖戾恶毒的女疯子了。忘了曹禺先生早就提示过,在这出戏里,蘩漪是最具雷雨性格的人物。五四后一代新女性,鲁迅的子君,丁玲的沙菲女士、巴金的梅表姐……太多了,都可看作是蘩漪的近亲姐妹。我们中文系在学校艺术节上演的却是外国荒诞派剧作《秃头歌女》,大概觉得新奇的现代派更刺激吧。

  在学校每天与中外文学大师做精神交流,对大师也会品头论足、臧否一番;所以当我走进曹禺先生在北京木樨地的客厅,并不紧张。跟在老编辑张小鼎老师后,随他郑重地拜见、寒暄,一边静静观察曹禺先生:有点虚胖的身材,镜片后略有些浮肿松弛的眼袋,近视眼固有的茫然眼神,迟缓的动作,脸上的表情虽然客气谦虚但有一点“空”。我的脑海里快速闪过以前看过他的照片,那是他创作《雷雨》时年轻风发的样子,特别是那双闪着明亮的光芒、掩不住聪慧与热情的眼睛。

  张小鼎老师向他引见了我,就由我“直奔主题”——我所在的人民文学出版社计划出版“中国现代名剧丛书”,收五四以来中国最优秀的剧作,曹禺剧作自是必有的。我们计划出版《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后尊重曹禺先生的提议,又加上《蜕变》。事先张小鼎老师已做了良好的沟通,所以这次拜见,在合同上正式签字,很顺利。这一次《雷雨》发稿用的底本是文化生活出版社的版本,这个版本有序幕,有周朴园在教堂里忏悔的尾声,周朴园形象更有人情味。建国后阶级斗争理论不断升级,政治运动不断,郭沫若、曹禺等老作家纷纷修改旧作以符合政治正确的要求,这个老版本几十年不得流传了。这一次恢复这个老版本,曹禺先生是很赞成的。随后我就编辑过程中发现的一些问题,一一向曹禺先生请教——多是字词问题。进入工作状态,曹禺先生认真起来,戴上眼镜,有时又摘下眼镜,贴很近去看那发黄薄脆的老版书页。他专注于问题,同意或不同意,做出决定。我提出一句蘩漪台词似有不通,“像个疯子似的守着我”,从演戏情境可知,这说的是周朴园认为蘩漪精神有病,叫人注意她;然而主谓宾推下来却是周朴园像个疯子似的守着蘩漪,这意思就拧了。曹禺先生偏过头来问我:“你说该怎么改?”我一下子窘住,我怎么敢改,哪怕一字?曹禺先生也笑了,似乎才看清我是个未脱尽学生气的小编辑。像是安慰,他表扬我一句:“你看得很细!”我心里很高兴,几个月来对照各种版本校勘这五个剧本下了点工夫呢。曹禺先生这时来了兴致,用手飞快地抓挠几下头发,说,当时写《雷雨》,情绪上来了,来不及细想,就是写,写,写!一天写一幕、两幕,一口气写几千字!——曹禺先生仿佛回到灵感爆发、激情写作的往昔岁月。这一刻,我看见了神采焕发、才气纵横的作家曹禺,非常年轻,健谈,有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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