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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_熊逸【完结】(16)

  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娱于颖阳而共伯得乎共首。(《庄子·杂篇·让王》)

  这段是写孔子被困陈蔡的故事,确实有真实历史的影子。孔子被困于陈蔡之间,一连7天没法生火做饭,只有靠野菜充饥,脸色很差,却还在弹琴唱歌。颜回出去采野菜,听到子路和子贡聊天,这两人抱怨说:“咱们老师两次被逐出鲁国,又在卫国被列为不受欢迎的人,无论走到哪儿都被人讨厌,现在又困在这里任人宰割,但他老人家居然还有心情弹琴唱歌,唱起来还没完没了,君子怎么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颜回纵然有心维护孔子,却无言以对,便把这番话转述给了孔子。孔子把琴一推,喟然长叹:“子路和子贡真是两个小人呀。你去把他们叫来,我有话说。”

  两人到了孔子面前,子路说:“像咱们现在这个样子,称得上是穷(穷途末路)了吧?”孔子说:“这叫什么话!君子通于道叫做通,穷于道才叫做穷。如今我抱持仁义之道而遭逢乱世之患,这怎么能叫穷呢?做人应该在自我反省的时候不穷于道,在面临危难的时候不失其德。冬天来了,霜雪降下,这才显出松柏的茂盛。陈蔡的这点苦难,对我来说不正是一件好事么。”

  孔子训示完毕,继续弹琴唱歌去了。子路很受激励,斗志昂扬地拿起盾牌来跳舞,子贡则感叹地说:“我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呀!”

  (接下来是一段评论)古代的得道之人,无论穷困还是通达都是一样的高兴,因为使他们高兴的事情并不是外在的遭遇。只要和大道在一起,穷通的遭遇不过就像寒暑风雨的降临罢了,影响不到人的内心。所以,无论是在颍阳的许由还是在共首的共伯,都一样能够自得其乐。

  2.

  在《寓言》那篇故事里,庄子对孔子自叹不如;在《让王》这篇故事里,更把孔子推举为得道高人。如果把寓言读实在了,对这样的情节我们就很难理解了。况且《庄子》里的孔子未必就是真的孔子,例如《庄子·外篇·天道》有“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而孔子的仁义显然不讲兼爱,兼爱是墨家的主张,是很受儒家批判的。

  再者,一般认为《庄子》贬孔子而尊老子,事实上《庄子》里边也有对老子不太恭敬的话,而且出现在内篇,即《养生主》的一段故事: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

  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

  曰:“然。”

  “然则吊焉若此,可乎?”

  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ii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庄子·内篇·养生主》)

  大意是说老子死了,秦失前去吊唁,但号了几声就出来了。秦失的弟子问他:“死者难道不是您的朋友吗?”秦失说:“是呀。”弟子不解:“您就这么敷衍朋友的丧事,这合适吗?”秦失说:“合适。以前我以为他是个得道之人,今天看来不是这么回事。刚才我进去吊唁的时候,看见有老人哭他就像哭自己的儿子,有少年哭他就像哭自己的母亲,这是不了解自然规律呀。老子适时而生,适时而死。人只要安然顺应自然的变化,哀乐之情就不会侵入胸中。死亡有什么不好的呢,古人把这叫做解脱。”

  秦失的态度倒不能完全以达观视之,不同的社会观念有必要被考虑进去:大体而言,古人对自然死亡的态度比今人平静得多,这甚至是一个普世性的现象——即便在欧洲,Philippe Aries注意到,与我们今天千方百计地让小孩子避开与死亡有关的任何事物不同,直到18世纪,凡有表现死者病床的绘画场景里都无一例外地都有小孩子在场,所以Aries把这种古典的死亡称之为tamed death,说这并不意味着死亡曾经是wild而现在不是了,恰恰相反,死亡在今天变成了wild。(Western Attitudes toward DEATH: From the Middle Ages to the Present, 1976, p12-14)

  考虑过古今的观念差异,接下来就该考虑庄子特殊的表达方式了。从寓言的角度来说,这则故事要表达的是“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人只要安然顺应自然的变化,哀乐之情就不会侵入胸中)的道理,和那句被王先谦当成座右铭的“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是一个意思。人应该自然而然地活,自然而然地死,活着不值得高兴,死了不值得悲伤,甚至死亡还是一件好事,因为人终于可以休息了。

  但如果不从寓言的角度来看,这则故事可供挖掘的东西就太多了。首先是故事的题材过于骇人听闻:老子居然死了,死后居然还有一个热闹的葬礼!——这对普通读者只是一则轶文趣事,但对许多道教人士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尤其在佛教、道教大论战的时代里,这不正是授人以柄么!同样是教派祖师,释迦牟尼“涅槃”了,老子却“死”了。尽管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看不出这两者有什么区别,但有宗教寄托的人绝对不会这么想,所以“老子之死”对慕道之人实在算得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考验。

  于是,隋朝薛道衡撰《老氏碑》,首先强调这故事只是一则寓言,继而发挥说这则寓言点出了“蝉蜕”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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