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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_熊逸【完结】(7)

  但是,在晋人的玄学大风气之下,王坦之虽然有高官显爵,虽然有生花妙笔,毕竟也没能把庄子废掉。但或许能让王坦之欣慰一些的是,大约就在他去世的那年,在长江以北的“沦陷区”,前秦皇帝苻坚颁布诏书,作为尊崇儒学的一项重要措施,把《庄子》、《老子》和谶纬之学一并严禁,违反者会被处以死刑。史料并没有记载是否有哪个“放荡不羁而不守礼法”的玄学爱好者为了《庄子》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或者庄子之学在北方到底遭受了多大的影响,倒是提到有一位尚书郎王佩因为读了谶纬之书被苻坚杀掉了,从此“学谶者遂绝”。(《资治通鉴》卷103)苻坚,这位几乎一统天下的氐族雄主,用严苛暴力的手段维护了温柔敦厚了儒学,当然,顺便着也维护了一下前秦政权的稳定。王坦之的心愿居然被苻坚完成了,也许真是笔杆子不如枪杆子吧。

  但庄子的“流毒”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清理干净的,所以批判还会继续下去。及至宋代,程颐和朱熹这两大儒宗对庄子都很不满。程颐采取了一个很有个人风格的决绝态度:一生不读《庄子》,(《困学纪闻》卷10)朱熹看上去则要豁达一点,有时还能说说庄子见识比较高超,气度比较豪迈什么的,但他对庄子的那些“伤风败俗”之言极为愤慨——比如《庄子·内篇·养生主》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字面看上去比较好理解,是说做好事要注意别给自己招来名声,做坏事也要注意别给自己惹上官司,这才是保全性命之道。这话的言下之意似乎是说,只要不惹上官司,坏事尽管放手去做。

  这话说得太赤裸裸了,以至于让许多喜欢庄子的人都会感到错愕不解。幸好注释家总是有一些自由发挥的余地,当初郭象给这句话作注,就阐释得非常高妙而飘渺:“忘记善也忘记恶,处身于善恶的中央,任万物自行发展,不声不响地与大道合而为一,于是乎刑罚和名誉都会远离自己,大道就在自己的身上。”

  但这样的解释大有刻意拔高之嫌,庄子的原话却很简单,如果不是充分发挥想像力的话,实在读不出这么深奥的意思。至于后世的学者们,既有蹈虚而曲意弥合的,也有质朴而看不顺眼的。朱熹走的就是质朴一路,说庄子这是不管义理,一门心思计较利害得失,完全是一副小人嘴脸。君子可不是这样,为义之所当为,不计吉凶祸福。(《朱文公全集》卷67)

  朱熹显然是正义导向型,做事只问对错,不计个人得失,而如果颠倒过来,那就叫做小人。拿这个标准一衡量,庄子的确像是小人。

  这时候的庄子看上去一点也不“逍遥”,一点也不“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为了自己这条小命,倒还真算计得很精。若是说到义理,庄子才不管什么义理呢,在他看来,这世上的好人和坏蛋都是一回事,君子和小人都是一回事,就像两个放牛娃,一个因为读书而弄丢了牛,一个因为赌博而弄丢了牛,虽然理由不同,但还不是都把牛弄丢了么。伯夷死于名,盗跖死于利,还不都是一样的残生伤性,为什么世人偏偏把他们分出君子和小人呢?(《庄子·外篇·骈拇》)

  《庄子》书中像这样的论述有很多,本来就够惊世骇俗的,如果再稍加推演(完全合乎《庄子》内在逻辑的推演),很容易就能得出一些常人绝对无法容忍的结论,比如岳飞和秦桧其实差不多,一个为了保家卫国被屈杀而死,一个为了卖国营私而操劳致死,还不都是一样的残生伤性么,为什么世人偏偏把他们分成好人和坏蛋呢?

  前人说《庄子》败坏世道人心,这就是一例。我们还是得回过头去考虑庄子当时的社会背景:那是战国乱世,是群雄争霸的时候,你打我来我打他,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反正好人也招兵买马去外国杀人,坏人也招兵买马去外国杀人,只有众暴寡,强凌弱,寡的欺负更寡的,弱的欺负更弱的,没有谁是干净的,就算有干净的,那八成也是装的。

  世界就是这么乱,甚至早在之前的春秋时代,就已经号称“春秋无义战”了。所以身处其中的庄子只看到杀人的战争,却看不到正义的战争;看到大盗以仁义窃国,自然连仁义也不信了;看到强盗因为分赃不均而争执是非对错,自然再看待是非对错时也就不那么有所谓了。那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时代,祖国不值得去爱,正义没地方去爱,所有冠冕堂皇的大词底下都冠冕堂皇地藏着伪善,缠人的无妄之灾就像一个怎么也摆不脱的死缠烂打的恋爱狂,待在家乡是苛政猛于虎,跑到国外还是苛政猛于虎,君王们今天搞个大工程,明天搞个大征兵……总之,不幸生活在这样一个大时代里的小人物,只要能全身保命就已经是上上大吉了。

  可是,要是连命也保不住了,那又该怎么办呢?——庄子连这也有办法:一死生、齐彭殇,生如寄、死如归,焉知死了不是比活着更好的事情呢?况且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生命是会转化的,循环流转,永无终结。换成一句大白话来说:只要想得开,就能不怕死。

  但是,战国结束了,庄子早就死了,时代也早就变了,于是我们又回到了王先谦的那个问题,并且不妨再追问一下:如果庄子生在一个好时候,他还会那么说话么?或者,哪怕他只是生活在一个还能够分得清楚是非善恶的年月,他还会那么说话么?——我们不妨比照一下诸葛亮和林则徐的两句名言:前者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这时候诸葛亮躬耕于南阳,社会环境恰恰与庄子相近,这心态(至少在字面上)也恰恰是庄子式的;后者则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时候的林则徐倒和朱熹有几分相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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