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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上的母亲_曲令敏/毕海/曲繁星【完结】(198)

  “蚂蚱蚂蚱你别飞,你吃庄稼我吃你!”逮蚂蚱的孩子念念有词。

  改水

  你闻过两块砾石打出来的火味吗?一张铁锨在磨石上哧啦哧啦磨,锨刃对着铁,磨出来的也是这种味道,这味道有核儿,沉腾腾地,带点腥,心子里还是那股儿石头味儿。

  改水的时候得拿张刃口锋利的锨,咔嚓一声踩下去,可满锨一掘,就是一块十斤八斤重的草垡子,对准水口子“啪”一扣,水立马就被堵上了。干天路响,开着扬程六七十米高的水泵,把水从河里抽上来,流几里远才到地里,一滴都不能浪费。一块稻田喝饱了,赶紧扒开口子往下一块地里灌,挥动铁锨,左一挥,右一甩,眼看那水冒着沫儿,咕嘟咕嘟洇满了地缝,眨眼间涌上来,汩汩围抱着一墩又一墩稻秧,冲撞出阵阵混合着泥腥的稻香味儿,冲撞得人鼻子受用毛发清爽。

  要是地块大,得一会儿才能放满,改水人就背起锨,顺着水渠往上去,走走停停,侧着耳朵听听有没有漏水的声音。一路过去,清茫茫的夜色被他走动得越发空明起来。夜,在乡下人眼里一点都不黑,只要不是厚厚的云彩遮住了星光,即使没有月亮,近处也能分出庄稼的茎叶,看见庄稼的颜色,往远处能看见星星隔着清朗的夜气,在十几里外的树梢上眨眼。静夜里,人的耳朵特别灵。熬到天快明的时候,露水下来了,蚊子也少了,水也放得差不多了,就到大路上枕着锨把儿打个盹儿。上下睫毛一打架,就沉进了黑甜乡。田里的水一满,哗哗漫过田埂直往河里流。不知什么时候队长来了,照屁股上蹬一脚:“好哇你小子,教你来改水谁教你来睡觉哩!看看水都跑回河里去了,不记分还得罚你!”

  这话,大多时候也是说说算了,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谁跟谁过不去呀。

  草垡子

  草垡子在南阳那一带可算是个宝贝。盖牛屋、磨屋、粉房,草垡子打墙比土坯结实。没钱买砖的人家,起房盖屋用草垡子打墙,涨大水时比土坯墙、板打墙耐泡。就是青砖瓦舍红砖院墙的人家儿,打个猪圈、垒个厕所、春来砌个下红薯母的池子,也离不了它。至于用两个海碗大的草垡子,草对草摞一起当坟帽儿,不知何年何月已经相沿成习了。

  路沟、荒坡,田埂,还有水坑、河流潮润出来的边边角角,凡葛巴草茂盛的地方,都是起草垡子的好地场儿。葛巴草秋枯春荣,旱不死,踩不绝,象牙色的草根儿密密实实抓住表层的熟土,结实得搂都搂不开。起草垡子常用的工具是尖头儿锨、老虎耙子。尖头锨上面有两个窝平一指多宽的“肩膀头儿”,脚一踩,“咔嚓嚓”切断草根,锨刃儿就插到了硬底儿上,搦住锨把用力一掘,一块儿草垡子就起下来了。要起大片的草皮,就得用老虎耙子,高高地扬起来,可满劲儿一耙子下去兜起一大块儿。土黏草密吸劲儿大,抬起耙子把儿往下揭,草根断裂、垡子离地,呼哧——空气一拥而入,新鲜的泥腥味儿四散开来,沿着胳膊传向全身的惬意把鼻腔喉咙眼儿都麻酥了。

  草垡子打墙也没什么技巧,垛一层,木榔头夯,石头砸,人上去踩,实落了,拿棒槌两边儿捶捶,用铲子修修边儿,光溜溜的。等到干透,敲敲梆梆响,骨头茬子一样硬。果真遇上连阴雨,上面长一层草,轻易淋不塌。

  俗话说:“地没唇,饿死人。”因为再肥的地,也搁不住水土流失。夏天一场暴雨,凡是一溜坡耷拉头的地,都会被冲出大大小小的豁口儿。雨一住,人就扛着铁锨到田里察看,听见哪儿嘟嘟往下流水,赶紧砌几块草垡子堵住。

  草垡子垒砌的生活,简单,平实。

  歇歇儿

  “歇歇儿”的意思就是休息一会儿。“休息”这个词儿,咂摸起来远没有“歇歇儿”鲜活,它没有太阳味儿,也不能被流动的风吹起。它灰暗不明,可以指下岗、免职、退休,甚至还是死亡的近亲。而“歇歇儿”是干活干累了、走路走乏了,停下来歇会儿,它是汗气腾腾的下力人的专有名词。它让人想起细风中的柳枝子,想起被阳光晒软的茎梗湿亮的草棵子。

  撂开腿一口气儿跑他十几里路,人走累了,随便往路边的草窝儿沟坎上一坐,一双脚特别是脚脖子酥酥的,麻麻的,那种感觉如烟漫水洇,顷刻间弥散开来,说不出的松爽惬意,就像是贪杯之人酒瘾上来的时候灌了二两白干儿。更惬意的是春二月,下地去和坷垃粪土打交道,趁饭劲儿猛干一阵子,太阳小晌午,人也乏了,把手中的钩担、箩头或是铁锨、老虎耙子之类往地上一扔,靠在地边的排水沟岸上,要么干脆枕着胳膊躺在地山沟里,偎鼻子蹭脸和人亲热的,是或铁或木的工具与土地相碰撞、砸得阳光四溅的声音;是一窝子一窝子草根断裂,撩拨得人从喉咙里脆甜到心里的声音。抻胳膊叠腿儿,人把自己舒展在天光下,舒展在簌簌刮动坷垃糁儿的野风里,似睡未睡之际,只觉得那个穷苦劳乏的肉身,变了被风淘洗得轻爽无比的豆荚子。

  若是伏天或是数九寒冬,干的又是大重活儿,歇歇儿就别有一番滋味了。割麦收秋,几个来回下来,人的腰像断了一样,歇歇儿时往庄稼铺子上一躺,抱着膝盖来回翻,好大一会儿才能缓过气来。冬天送粪,人饿地又虚,铁轱辘陷进土里,曳车的人身子弯成弓,头一点一点往前挣,那个累呀,说“筋断力出”一点都不过分儿。好容易盼到歇歇儿,风一刮,汗水溻透的衬衫冰凉冰凉贴在皮肤上,又冰冷又腻味的感觉实在不好受。歇不多大一会儿,不等谁喊,人就被冻得急着起来干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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