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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呻吟_凸凹【完结】(46)

  “这是一伙老实巴交的山民,你说的那套他们不懂!”翁送元没好气地说。

  “你的这个想法很不对头,我们改造的就是落后的群众,你不能对落后的东西有一点迁就。”女人理直气壮地说。

  翁送元心里一惊:这个女人,一点儿怜悯心都没有啊。但他已无心跟她争执,便说:

  “咱迁就谁了?也就迁就个你。”

  女人的小眼儿明亮起来,将她的一条瘦腿杆子翘到翁送元的膝上,“你翁送元就是翁送元嘛,山沟沟里哪有人能跟你比呢?”这是一句赞美的话。

  翁送元听了,感到还是很受用的,阴郁的脸便也露出一丝笑容。

  “送元,我想进城回机械厂一趟。”女人突然说。

  “做啥?”

  “去弄点粮食回来,多弄点米面,家里的粮食不多了,又快过年了。”女人说。

  翁送元陡地直起身来,“你不能去,群众也都缺粮,咱不能个色,人家能过,咱也能过,人家吃啥咱吃啥。”他毕竟是打游击出身的山里人,身上还是有一些朴素的东西。

  “我悄悄地去,悄悄地回,自己不带东西,找几个人摸黑把粮食运来。”

  “那更不成,你不是革命干部么,搞阴谋诡计还真有一套,真该也斗争斗争你。”翁送元说。

  “翁送元,你别胡说八道,我这一切可都为了你。你多少年不吃糠咽菜了,那骚了巴叽的酸菜你吃得下去?吃了以后能红光满面气壮山河地搞运动?再说,你的肝不好,不吃好一点儿,对身体不利,对事业不利。”女人正色地说。

  “去你的吧,你是为了你自己;怕咱挑不起杆子,弄不舒坦你!”翁送元说。

  三

  翁上元的老爹翁太元近些日子总想说话。

  村里大好年景亏粮,怨气不小;许多人都私下里默叨,对掌权的翁家人甚是不满。有时翁老爷子在街上溜脚,人们的议论也能听到一句半句,用村里话,就是能听到个语声;走近人群再想听得细切些,人们竟不再言语了;讪笑几句之后,纷纷散去,如避瘟疫恶煞。老爷子极不舒服。从来说话,谁背过谁呀?两口子的那点骚事,说不得的根根杪杪都能往出说。大家谁也不拿谁当外人,有啥意见,不出半日,就传到了每个愿意听的耳朵里。人们没有芥蒂,且吵且嚷,且打且骂,事情一过去了,也就烟消云散了;叫叔的还叫叔,叫伯的还叫伯,亲情依旧,乡情依依。

  如今,居然都背着人说话了,鬼鬼祟祟地;尤其对德高望众的翁老爷子。也如防贼似的,岂止令老爷子不舒服,还令老人家愤怒。

  毕竟还有几个多年老伙计,不管怎样,还能把一些实话遮遮掩掩地讲给他;他才弄得清楚,原来那怨愤的根苗,就在于没有粮食吃。老爷子是许天不义,不许我不仁的传统派,也可以说是祖训的传人。下不下雨在天,种不种地在我的话他对翁上元从小就灌输;在那三年大旱的当口,老爷子也是逼着翁上元带人燎荒种地萝卜。如今大好年景,居然把庄稼荒疏了,他义愤至极:这不怨乡亲们说五道六,就怨翁家当家的没走好路,把人领偏了。

  这天,是运动日,他怎么也坐不安生;他拉着个椒木拐杖就朝会场子走。

  在运动之初,村里还要求老少都参加会议;待到后来,感到这岁数大的腿脚不利索,听会也听不懂,讲话也讲不到点子上,有时还闹出笑话,就不要求岁数太大的人参加了。翁老爷子对不参加会很乐,说,那叫啥会,乱哄哄的,还真不如喝口小酒,自在地眯着。但今天他居然不顾年事主动参加会了,见到的人就乐,“翁老爷子,呆闷得慌了吧,出来热闹热闹?”翁太元嘴一撅,“看热闹没那闲功夫,有话要说,有话要说。”

  人们极纳罕,不知道翁老爷子要说什么。

  翁太元混坐在人群之中,不露山水。

  开会了,仍然是那些被批斗分子被带上台去,闹哄哄地喊口号,叫其交代新罪行。那些人也被斗疲了,颇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味道,沉默着,再沉默着。

  就在这时,翁太元老胳膊一伸,“这批斗会还开个啥意思,不顶吃不顶算,瞎折腾哩!”

  这不啻一声惊雷,台上台下都惊呆了。

  红卫兵的头头迅速反应过来,大喝一声:“你是什么人,胡说八道,蛊惑人心,站出来!”

  老头子颤巍巍地站起来,定了定身子,一字一句地说:

  “咱祖辈贫农,翁太元。”

  台上的翁氏二人大吃一惊:什么时候这老爷子闲不住,跑出来了;还不好好坐着,要惹是生非。翁上元急急地朝翁太元使眼色。这眼色不使尚好,一使倒撩拨了翁老爷子的气愤——

  “翁上元,你挤你娘的什么眼儿,你搞运动搞得都没的吃了,你对得起祖宗么?你就没听大家伙儿都咋说?你要是真没听见,老子告诉你——”老爷子说了一段顺口溜:

  以阶级斗争为纲(缸),

  缸是菜缸;

  风调雨顺喝茶汤,

  运动会上尿裤档,

  老百姓遭——殃!

  会场大乱。之后大寂。再之后,竟响起了满场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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