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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里的温柔:犹太歌手卡夫卡_林和生【完结】(83)

  《城堡》就以这样的描写开了头。1922年3月15日,卡夫卡支撑着病弱的身体向布洛德朗诵了《城堡》第一章。在二月份从斯平德勒米尔回到布拉格后,他重新开始了《城堡》的写作。现在,他的健康比任何时候都令人担忧,病假也一再延期。在重新投入"饥饿艺术"的同时,他请求密伦娜别再给他写信,"这样说吧,我一生所有的痛苦都源于书信。"但密伦娜到布拉格时仍然来看望了他,5月,他们见了生平最后一次面。医生鉴定卡夫卡业已丧失工作能力。6月7日,作为高级秘书的卡夫卡正式向公司提出暂时退休的申请。6月底,他与奥特拉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一道去波希米亚森林中的普拉纳,在那里一直待到9月,在奥特拉的精心照料下专心写作《城堡》,找到了很好的自我感觉。他的退休申请在7月1日被公司批准。从这一天起,他只能领取远不足过去薪金一半的退休金。生日又到了。在远离布拉格的普拉纳,在构思和继续写作《城堡》的过程中,这位已是四十不惑之年的"饥饿艺术家"一定是思考了许多许多。7月5日,在经过几个痛苦的不眠之夜之后,卡夫卡向布洛德发出了也许是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一封信。在这封将近四千字的长信中,深知自己已不久人世的卡夫卡提前对自己作出了冷峻、深刻、阴森而又悲凉的自我分析和盖棺论定。在这封信里,他作为被迫天生成为作家的人,对自己的存在意义提出了根本的怀疑和否定,并进而指出了自己恐惧的根源。任何人,只要他了解和理解了卡夫卡悲哀而不幸的一生,在这封信面前就不可能没有潸然泪下的感觉。正如一位作者所说:"如果某人几乎要自行撤去安身立命之本,也就是说,如果他揭示出所有他人都敦促他去做、而他在一定意义上也视其为最高使命的东西却属可疑,这是何等无情的自我提问啊!这简直超出了人之所能。"

  今天夜间失眠,当我在痛苦的睡眠中对一切进行反复思考的时候,我又意识到那在最近十分平静的时间里几乎被我忘掉的念头,即我生活在一片多么虚弱的、或者压根儿就不存在的土地上,生活在一片黑暗之中。从这黑暗之中,那神秘的暴力任其意志产生出来并摧残着我的生命,而不顾我的结结巴巴。写作维持着我,……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要是我不写作,我的生活会更好。相反,不写作我的生命会坏得多,并且是完全不能忍受的,必定以发疯告终。……一个不写作的作家自然是一种向疯狂挑战的狂想妄为。但是,作家生活的本身是怎样的呢?写作乃是一种甜蜜的报偿。但是报偿什么呢?这一夜我像上了儿童启蒙课似的明白了:是报偿替魔鬼效劳,报偿这种不惜屈尊与黑暗势力为伍的行为,报偿这种给被缚精灵松绑以还其本性的举动,报偿这种很成问题的与魔鬼拥抱和一切在底下可能还正在发生、而如果你在上面的光天化日之下写小说时对此一无所知的事情。也许还有另一种写作,但我只知道这一种。每逢夜深人静,恐惧袭来,使我不能入睡时,我经历的就是这一种。而在这场合,那种魔鬼性质的东西我是看得一清二楚的。那是沾沾自喜和享受欲在作怪,即在自己和别人形象的周围不停地拨弄翻掘并以此为乐,而且越搞名堂越多,于是就有了一套沾沾自喜的体系了。天真的人有时暗暗希望着:"我恨不得死去,看看人家是怎样哭我的。"一个这样的作家持续不断地实现着这一愿望,他正在死亡(或者说他不活)……于是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死亡恐惧,……[这种恐惧]能以惧怕变化……的面貌出现。死亡恐惧的理由可归纳为两个主要方面。一方面他不得不带着可怕的恐惧死去,因为他还没有活过。……我在这样的不眠之夜得出的结论始终是:我能活而不活。第二个主要理由……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凡是我写过的事情将真的发生。通过写作我没有把自己赎回来。我一辈子都是作为死人活着的,现在我将真的要死了。我过去的生活比别人的更甜蜜,我的死亡将因此更可怕。作为作家的我当然马上就要死去,因为这样一种角色是没有地盘,没有生存权利的,连一粒尘埃都不配;仅仅在最疯狂的尘世生活中才有一点点可能;那仅仅是一种享受欲的幻想。这是作家。但我自己却不能继续生活下去了,因为我没有活过,我始终是粘土,我没有把火星变成火焰,而仅仅是利用它来照亮我的尸首。"那将是一种独特的殡仪,作家,也就是某种不存在的东西把这具旧尸首,这具自古以来的尸首交给坟墓。在彻底的忘我(不是清醒,忘我是作家生活的首要前提)情况下用所有感觉器官来享受这种殡仪,或者说想要叙述这种殡仪,在这个意义上说,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作家。不过这事不会再发生了。《卡夫卡书信日记选》,第167页。

  "弗兰克要死了。千真万确!"这的确是惊心动魄、催人泪下的事情。这位为不安、恐惧和罪感追逐了一生的人,这位"最瘦的人"、穿衣服的人中"唯一的裸体者"、永远只能挨饿的"饥饿艺术家",在身不由己地穿过人间的污秽、肮脏、疾病……之后,似乎终未能爱其所爱,终未能走穿那通向城堡的道路,终未能在暮色降临和笼罩之前抵达,相反仍被恐惧和绝望所压倒,并进入某种恶性循环。在另一个地方他这样写到:"作家不能占有他的房屋,不能占有在实际生活中才能兑现的个性,作家只能叙述,他只能这样享受一下生活。作家在写作时,就离开了自己的房屋,那房屋因为他的写作而变得摇摇欲坠,变得不真实了。作家就是这样,不停地排斥生活,而且,他还认为,唯有写作才能使他免于一死,他这样做、这样想的结果是,他更加害怕死亡。"见瓦根巴赫:《卡夫卡传》,第311页。"作家害怕死亡,因为他还没有真正地活过。"这是坚定而绝望的断言。然而应该说,它同时也多少反映了卡夫卡自身的脆弱。更正确的说法也许是,并非作家害怕死亡,而是他卡夫卡害怕死亡。作家的确害怕死亡。但是,卡夫卡尤其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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