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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里的温柔:犹太歌手卡夫卡_林和生【完结】(84)

  当然,这其中的原因也许在于:他因为与生俱来的惨痛缺失,而比常人更强烈地渴望着此岸的生活。可是,写作不就是一种生活吗?的确,正如有人指出,作家的生命转移到作品中去了。然而,那些不写作的人,他们的生命不也转移到生儿育女、银行存款、住房、汽车、足球、卡拉OK、或者金字塔等别的东西中去了吗?转移到作品中的生命难道就那么没有意义吗?他不是曾经声称:写作是一种祈祷、一种救赎吗?"凡是我写过的事将真的发生。"其实,他写过的事早就发生了,而且一直在发生,而且——正如我们就要看到——还将更其可怕地发生。写作本来可以是一种祈祷和救赎,尤其在帕斯卡关于人性尊严的意义上更是如此。人是宇宙间一棵最脆弱的芦苇,但精神和思想却足以保证人性的尊严。只是,这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爱我所爱;那就是要坚守这样的信念:人(大写的人)可以被消灭,但无法被战胜。只要拥有这样的前提,人的脆弱就会意味着人的尊严,甚至越是脆弱就越是如此。可是卡夫卡却没有这样一个前提。他被魔鬼所驱使;或者说,他习惯于向魔鬼妥协,在魔鬼面前放弃自己。他知道每个人身上都有魔鬼,趁着夜色咬人害人。他不无正确地指出,这本身无所谓善恶,这就是生命;魔鬼是人的固定搭配;如果没有魔鬼附体,人也许就活不下去。这些认识都没有错,甚至可说颇为深刻。但是,当他强调:"据说人也可以利用魔鬼来搞点什么名堂",这就不能不引人注意。这使人敏感到污秽、肮脏、疾病等等。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最终未能通过写作赎回他自己。用前面第三章的话说,无神的罪感压倒了卡夫卡,阻碍着他生命的展开。

  "我本来可以好好生活的,但是我没有在生活。"在回首一生的时候,他的自我否定格外冷峻,但也惨痛得令人难以承受。40岁,这几乎是一个男人最富有的年华。然而,在40岁这一年,卡夫卡却更加坚信了自己悲哀的命运,从而着手忘我而又清醒的彻底放弃。但是,卡夫卡之所以是卡夫卡,不仅因为他能魔鬼般地放弃,也因为他能魔鬼般地执着。而正因为如此他才是卡夫卡,才是绝无仅有的"单数人格",才具有无可取代的独特价值。在试图忘我而又清醒地放弃一切之时,有一件事情他反而显得格外地执着——至少在这封信中,那就是这彻底的放弃本身。他知道他的房屋已经被写作弄得摇摇欲坠了,但是他说他不搬家。因为搬家意味着疯狂,那也许是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事情。

  作家,一个这样的作家的定义及其作用(如果有那么一种作用的话)的解释是:他是人类的替罪羊,他允许人享受罪愆而不负罪,几乎不负罪。《卡夫卡书信日记选》,第172页。

  骨瘦如柴、赤身露体的卡夫卡,以生命拥抱着饥饿的卡夫卡,或者说,毫无妥协能力、没有丝毫自恋和媚俗的卡夫卡,他不会用"殉道"或者类似的词,而是用"替罪羊"。然而,也许正是这样一种"替罪羊"般的存在和行动,使得那夜色如晦的城堡上空始终存在着某种无可觉察的毫光,那并非通常所谓的希望,而是某种更为复杂难言的东西。或者说是某种不似希望、胜似希望的东西。或者说,是某种铤而走险的倔强、顽固、执着、执拗、偏执、固执……也许这很像卡夫卡自己从《城堡》中删掉的一句话所想要表述的部分意思:"假如人们眼力好,可以不停地,在一定意义上可以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那些事物,那么人们就可以看见许多许多;但是一旦人们放松注意,合上了眼睛,眼前立刻便变成漆黑一团。"

  只有一个代号般姓氏的K被委派为城堡的土地测量员。然而荒诞和悖谬的是,城堡似乎并不需要土地测量员。因为,在城堡和它所统辖的世界里,一切有关事宜早已按照某种法则作了准确无误的登记。事实上,完全就像在《审判》一书中一样,这法则来自某种巨大而无形、同时又无所不在的运作机构,来自某种非理性的权威。城堡的所有成员都生活在一个封闭而精确的世界中,任何移动界石的企图,都会被视为破坏行为而引起怀疑和愤怒。繁复而严密的组织部门,办事认真的官僚和下属、成柜成捆的卷宗和文件……但荒诞和悖谬就在于,那份关于聘用土地测量员的卷宗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于是,像《审判》、《判决》或卡夫卡其他作品中的主人公一样,K发现自己罹受了来自非理性权威的"莫名之罪",陷入了"不由分说的悬而未决"或者"悬而未决的不由分说",于是,斗争开始了。

  然而,这并非一场轰轰烈烈的斗争。至少在主观上,K并非代表着普遍的正义、公正、理性、良知等,而只是代表他自己而要求着进入城堡的权利。他是一个几乎无名的人,就像他的姓氏所暗示的那样;他是一个善意的人,"头脑单纯";他是一个孤独的异乡人,可他并不追求孤独,也不以孤独为荣;他希望安身立命,结婚,建立家庭……

  在城堡边上的那座村子里,K执拗地坚持寻找通往城堡的道路,从没有生过气,也始终不放弃。他几乎尝试了一切办法,也像《审判》中的约瑟夫·K那样通过女人,因为她们"跟城堡有联系"。他甚至跟女人在"污秽"中打滚,以至象征般地感觉到没有了"故乡的空气",感觉到令人窒息的诱惑,并因而身不由己,只好一任迷失下去(据说这些女人中有密伦娜的形象)。参见维利·哈斯:"《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编后记",见该书第276页。然而不管他怎样努力,城堡永远在远处的山冈上,在暮色、夜色、阳光或晨曦下出神地存在着,永远令他可望而不可及。"目标确有一个,道路却无一条;我们谓之路者,乃踌蹰也。"或者更准确地说,"没有拥有,只有存在,只有一种追求最后的呼吸、追求窒息的存在。"《卡夫卡书信日记选》,第117、118页。K终因心力衰竭而在斗争中死去。然而,也许由于他至死都在斗争、寻找、眺望,这就产生了某种不似希望、胜似希望的结果:在K弥留之际,从城堡终于下达了一个决定,它虽然没有确立K在村子里定居的法律权利,但——"考虑到某些其他情况"——准许他在那里暂时居住和工作。从本质上讲,这仍然是一种"不由分说地悬而未决"的存在,然而,它与斗争开始之前相比,已经有了某种全新的含义。悲剧在于:当他尚能坚持,他眼前毫无希望;而当希望降临,他却再也无法坚持下去。《城堡》系未竟之作,其结尾据卡夫卡向布洛德所述。见布洛德:"《城堡》简论",载《城堡·变形记》。如果把《城堡》与《审判》联系起来看,我们能从另一个角度更深刻地领悟到此中的悲剧意义。在《审判》中,约瑟夫·K看到,就像弗洛伊德所说,生活本身是最大的不幸,是比人格反常更大的不幸。这不幸具体说来,就是那巨大而无形、无所不在、不由分说的人类文明运作机制。约瑟夫·K无法承受这种机制的非理性权威,他让自己作为反常人格从中游离出来,并坚信由上述机制所决定的生活本身是比人格反常更大的不幸,从而执着地进行绝望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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